“我就这么对她说。要不然,您知道吗,她自己还不好意思……我告诉您,怎么回事,她对我只不过按粉红票子行事罢了,可是对您……但她又不明说,是哪第四位插进我们的三角。
剩下我一个人。也许准确些应该说:我和另一个“我”单独在一起。我跷着二郎腿坐在软椅里,好奇地看着我(我自己)在床上抽风。
怎么会不明白呢!我记得,当时我曾这样想过:“别看他长得歪瓜裂枣其貌不扬,脑袋倒真好使。”难怪他和我——真的我——很要好(我至今还是认为,过去的我是真我,目前的一切都是病态的)。显然,R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。他搂着我的肩膀,哈哈笑了起来:“啊,您呀……亚当!对了,顺便提一下夏娃的事……”
他皱起眉头,揉着后脑勺那个小箱子,那里装的是另一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。两人都默不作声。过一会儿他在小箱子里找到了什么,拿出来,展示出来了……他的眼睛又闪亮起来,充满笑意。他倏地站了起来:“为您的一统号我要写首诗,一定要写!这样的诗值得一写!”
“I,”我喊了出来。
我心里的帘子哗地掀了起来——我又听见了丝绸的悉簌声,看见了绿色的酒瓶,她的嘴唇……突然不知为什么我脱口说了句很不得体的话(我要是忍住了不说该多好!):“告诉我,您尝过尼古丁和酒的滋味没有?”
提要:……不,我不能。就不写提要吧。
R13进屋时,我已完全平静正常了。说起他写的诗歌形式的判决书,我感到心悦诚服,赞扬他写得十分成功,我还说到,那个狂人主要是被他的诗句的扬抑格置于死地而粉身碎骨的。
“怎么……您,您也和她有来往?”他嘎嘎大笑,气都喘不过来——马上要喷唾沫星子了。
风流汉子,您坦白吧,她是谁?”
说着又喷我一脸唾沫,走了……
20分钟以后
“什么怎么啦?嗯……很简单,我烦腻了:到处在谈判决书,判决书。我不想再谈它了,够了。我不愿意!”
我站在镜子前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、明白、清醒地看到了自己。我惊奇地发现,我好像是另一个“他”。这个我就是他:两道浓黑的剑眉,中间是一道刀疤似的垂直的皱褶(我不记得,以前是否也有?)浅灰色的眼睛四周映着一圈因失眠而起的黑圈。在浅灰色眼睛后面……现在我才发现,原来过去我一直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。我从“那里”(这个“那里”既存在我身上,又同时存在在无限遥远的地方),望着自己,也就是看着他。我可以肯定,那个有两道浓黑剑眉的他,不是我,是别人,我不认识他,我是生来第一次和他相遇。而我是真的,我不是他……
在这张纸上,在这个平面的二维世界里,一行行的字排列着,但在另一个世界,我对数字的感觉正在消失:这20分钟,可能是200分钟,也可能是20万分钟。当我平静地、有条不紊地把R在我屋里的情形,字斟句酌地记下时,我的感觉真奇怪,仿佛一个坐在床旁圈椅里的人,跷着二郎腿、好奇地看着躺在床上抽风的人——他自己。
“您怎么啦?”
我独自一人。傍晚。扯起了薄雾。金光灿灿的乳白色天幕遮住了天空。要是能知道那里高处是什么该多好!但愿我能知道,我是谁,我是什么人?
R两片厚嘴唇紧紧抿了起来,眼睛也瞪得圆圆的……
这又是过去的 R:他嘴唇劈劈啪啪地喷着唾沫星子,话又滔滔不绝地往外涌:“您听我说(啪啪地喷水),古代有个关于天堂的传说……其实这里说的就是我们,我们的当今时代。真的!您好好想想。上帝曾经让天堂里那两位作出自己的选择:或者选择没有自由的幸福,或者选择没有幸福的自由,第三种选择是没有的。他们这两个傻瓜选择了自由。那还用说,明摆着的——后来一代又一代人对脚镣手铐想得好苦。您明白吗,对手铐脚镣的相思——这才是世界性的悲哀。有好几百年啊!只有我们才重新认识到,如何使幸福回归……不,您再听我往下说!那时候的上帝和我们呆在一起,坐一张桌子。真的!是我们帮助上帝,才彻底制服了魔鬼——就是他撺掇人去犯禁,去偷吃那害人的自由的禁果。他是那阴险毒辣的蛇。可是我们抬起脚用大靴子照它脑袋咔嚓一踩……好了,重新又有了天堂。于是我们又像亚当、夏娃一样,无忧无虑,纯洁无瑕。我们不必费脑筋去分辨什么是善,什么是恶,因为一切都很简单,像天堂一般美好,像儿童一样单纯。大恩主、机器、立方体高台、气钟罩、护卫局人员——这一切都代表着善,代表着庄严、美好、高尚、崇高和纯洁。因为这一切捍卫着我们的不自由——也就是我们的幸福。只有古代人才爱没完没了地论证,挖空心思地苦思冥想,什么是伦理,什么是反伦理……好了,就这样,总之,写一部这样的天堂史诗很不错吧,对吗?而且语气还应非常严肃……您明白吗?很不错吧,啊?”
R抿了抿嘴唇,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。他此时此刻的思想我听得一清二楚:“虽说你是我的朋友……可还是得……”他回答我说:“怎么说呢?我自己——没有尝过。可是我知道有个女人……”
别写了,到这儿就打住吧。所有这些都是扯淡,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,不过是昨天中毒的后果和暗语……是中了绿色毒酒的毒,还是中了她的毒?反正都一样。我写下这些,目的是要让大家看看,一个思想极为精密的机敏的理智的人,竟会莫名其妙地神魂颠倒、晕头转向到如此地步。而他原来的头脑,即使对付连古代人都怕三分的无穷大,也不在话下……
我不能也不想见到他。完了!我们的三角垮台了。
显示机响了:显示出了 R-13几个数字。让他来吧,我甚至为此感到高兴。要是此刻我一个人独处……
走到门口,R像个黑球似的又转身回过来,走到桌子跟前,朝桌上扔下本书说:“这是最近写的……专门带给您的,差点儿忘了。再见……”
我——真的我——狠狠扭住另一个我的衣领,就是那个野性的、满身毛发的、气喘吁吁的我。真的我对 R说:“看在大恩主的份上原谅我吧。我病得厉害,睡不着觉。我这是怎么啦,我都糊涂了。”
突然我一看:R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,嘴唇灰白。
“……甚至如果他们提议让我为大恩主的机器做示意图,我必定(非如此不可)要想办法用上你的扬抑格的诗韵,”我说。
为什么,比如,为什么我和O整整三年能生活得如此和睦,而现在突然只要有一个字提到那个 I……难道爱情、嫉妒这些疯狂的东西,不仅仅在古人愚蠢的书里才有?主要是我出了问题!方程式、公式、数字我都明白,可是对这些东西却一窍不通!
这时我——真的我——从镜子里看见两道剑眉的直线歪扭着,拧着,颤个不停。那个真我还听到一阵野性的嚎叫:“‘也’是什么意思?你说,‘也’是什么意思?你说,我要求你说!”
他在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,翻看了一下,说:“后天……不不,两天以后,O有一张来这儿的粉红票子。您怎么样?还和以前一样吗?您愿意让她……”
傍晚、薄雾。天空蒙上了一张金光灿灿的乳白色帷幕,所以看不到更高、更远处是什么。古人以为,那里是上帝,是他们最伟大的孤独的怀疑主义者。我们知道,那里不过是一片晶蓝,光秃秃的一无所有,寒伧得可以。现在我不知道天上有什么,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。坚信知识的正确,这就是信念。我坚信自己,我相信我了解自己的一切。可是现在……
“那还用说,这很明白嘛。”
一无所知……明天就去找 R,告诉他……
厚嘴唇上掠过一丝笑意:“是啊,是啊!我明白,我能理解!这些我都并不陌生……当然,是从理论上讲。再见吧!”
屋子里的镜子挂在桌子那边,我坐在软椅里,只能看到自己的前额和眉毛。
不,那不是真心话。明天也罢,后天也罢——我永远不会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