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初有言。我相信,在路易吉·塞拉菲尼(Luigi Serafini)生活并描绘的世界里,文字的出现先于图像。当我们阅读他小巧且清楚(我们不得不承认)的手写体时,我们总感到离读懂它只有一步之遥,可是到最后我们还是连一个词、一个字母都看不懂。我们之所以感到痛苦,并非因为这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有着很大差异,而在于两者实在太过相似:而他写下的文字也是如此,它虽然是一门外语,但我们总觉得其中的相似性应该能够帮助我们读懂一二。
我反复思索后突然明白,塞拉菲尼所用语言的怪异不仅仅是因为字母,也和句法有关:在这部百科全书(《塞拉菲尼抄本》[78])的语言以及插图的引导下,我们发现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几乎总是显得似曾相识,但是事物之间的搭配和关系却始终出乎我们的意料。(我之所以说“几乎总是”,是因为书里也有一些无法辨认的事物,而它们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,我在后文会做出解释。)关键点在于:如果塞拉菲尼的文字能够引出一个拥有扭曲句法结构的世界,那么在它难解的文字形态谜团之下,必然还包含着一个更为深刻、与语言和思维的内在逻辑有关的谜团。存在之物的形象互相纠缠、互相联系,而由此给视觉属性带来的浩劫便产生了怪物;而塞拉菲尼的世界里就确实住着许多怪异之物。可即便在怪物的世界里,我们仍然能够辨认出某些时隐时现的逻辑,而他笔耕不辍写下的这些文字的意义也是如此。
塞拉菲尼和《变形记》(Metamorphoses)的作者奥维德(Ovid)一样,相信所有存在的场域都相互联系、相互渗透。人体和器械可以互相交换,于是乎,人类的胳膊不再与手相连,而是连着一把榔头或钳子;双腿下面也不再是双足,而是一对轮胎。人类与植物也互相接续,我们在一幅以人体为田地的种植图里看到,这具人体的头部是一棵树,脚上缠着藤蔓植物,手掌上覆盖着草坪,康乃馨在双耳中盛开。植物世界同商品世界互相交织(植物的茎秆变作包装好的糖果,麦穗上长出铅笔,树叶变作剪刀,果实则形如火柴),动物世界同矿石世界互相交错(半石化的狗和马),水泥与地质学、纹章与高科技、野蛮与大都会、文字与生命也都互相渗透。许多动物具备了同一栖息地的其他物种的特征,还有许多生物也都染上了周围环境的特点。
形态的变化并非一蹴而就,而是分成多个阶段,由此我们看到一对云雨中的男女逐步地变成了一头鳄鱼。这是塞拉菲尼最具天才的视觉发明,除此之外,我还喜欢从水跃起、状如天幕女神之巨眼的鱼群,长成椅子形状的植物(所以只需将其砍下,削掉多余的枝条,一把椅子就做成了),以及所有出现彩虹的图片。
在我看来,塞拉菲尼的视觉狂想中最引人注目的分别是骷髅、蛋和彩虹。在这个互相交织的世界里,骷髅仿佛是唯一变动不居的现实内核,它总是等待着披上血肉(它们就像空空如也的衣服,疲软地挂在钩子上),可是穿上“衣服”后,却对着镜子苦思冥想。另一幅插图则描绘了一整座骷髅城,那里的电视天线都是用骨头做成的,还有骷髅侍者为顾客端上一盘骨头餐。
蛋则是《塞拉菲尼抄本》中的一个基本元素,以有壳和无壳的各种形态在书中出现。无壳的蛋从软管中滑落出来,掉到一片草地上,然后立即起身,像能够自由活动的生命体一样缓步前行,爬上一棵大树后变成煎蛋的样子滑落下来。
在塞拉菲尼的世界里,彩虹有着毋庸置疑的重要性。它可以变成坚固的桥梁,撑起一整座城市,但是这座城市也和彩虹一样,五彩斑斓、变幻无穷。还有许多形状见所未见的二维彩色动物从彩虹的圆洞里冒出来,它们也许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命之源,是给这个世界带来无穷变形的催化剂。在其他插画中,我们还能看到一架直升机向天空喷洒着彩虹,喷出的形状既有经典的半圆环,也有绳结状、“Z”字状、螺旋状和水滴状。这架直升机的状如云朵的机身上用线连着许多彩色物体,它们是否便是悬在半空中的彩虹?又或者是用来捕捉颜色的钩爪?
正如我前文所言,这些彩色物体是塞拉菲尼的视觉世界中唯一无法辨认之物。它们就像从汽车前灯中飞出的大量发光小体(它们是不是光子?),又像是这本百科全书的植物与动物部分开篇列出的微生物。也许它们便是图像的字母,是另一套更为神秘而古老的语言。(实际上,在一块形似罗塞塔石碑[79]的碑上便有类似的东西,下面列有它的“译文”。)也许塞拉菲尼展示给我们的所有东西都是某种文字,只是其编码形式有所区别。
在塞拉菲尼的文字世界中,看似无甚区别的词根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思,因为哪怕是最微小的词根都是区分符号。植物卷曲着柔软的茎,仿佛是钢笔写下的线条,它们插入了刚刚被它们破土而出的土壤,在地下开花,又或者再次破土而出。
从爱德华·利尔(Edward Lear)的荒诞植物学,到莱奥·廖尼(Leo Lionni)的《平行世界的植物学》(La botanica parallela),再到塞拉菲尼书中怪异的植物形态,幻想植物的分类事业得到了延续。在塞拉菲尼的苗圃中,有云朵之叶为花儿浇水,有蛛网之叶为植物捕捉害虫。树木会拔起树根自行走动;它们来到海边,起航远洋,树根像摩托艇的螺旋桨一样飞速旋转。
塞拉菲尼的动物仿佛都出自噩梦,奇形怪状,令人不安。它们的进化遵循着隐喻(香肠蛇,缠在网球鞋上的鞋带毒蛇)、转喻(只有脑袋和一只翅膀的尿)和以小见大(鸽子是还没孵化的鸽子蛋)的法则。
怪异的动物之后,随之而来的是怪异的人,大约都是些化为人形的失败案例。伟大的人类学家勒罗伊·古汉(Leroi-Gourhan)告诉我们,人之所以为人始于直立行走。在塞拉菲尼的图像中,我们看到了许多没能和躯干相连的人腿,它们只能与网球、雨伞等物体相连,甚至干脆连在了发光体上,宛如闪烁的星辰。在本书最神秘的一幅图片中,我们站在船上顺流而下,穿过一座拱桥,便看到一大堆这样的发光体。
在塞拉菲尼的这本书中,关于物理、化学以及矿物学的内容让人感到最为轻松,而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它们都是些完全抽象的内容。可是一涉及机械和科技,噩梦便立即开始,因为这些机器都试图变成怪物,其诡异程度和那些化作怪物的人类不相上下。[读到这里,我们会联想到布鲁诺·穆纳里(Bruno Munari)以及一众疯狂的机器发明家。]
接下来,如果我们开始涉猎人文领域(包括人种学、历史、美食、游戏、体育、服装、语言学、城市研究),我们须谨记,因为人已经同各种物体相连,所以人和物之间的区分已经不那么泾渭分明了。《塞拉菲尼抄本》为我们展示了一台完美的机器,它能满足人类的各种需求,甚至在他死后变成一具棺材。人种学的可怖与任何其他领域不相上下:除了各种根据服饰、武器和住所的特征分类的野蛮人外,还有垃圾人和鼠人,但最令我们感到震惊的是一种街道人,他身披沥青服饰,上面装点着白色的路标线。
塞拉菲尼的想象中常常有一层痛苦的意味,其最为浓烈之处莫过于他对食物的想象。不过即便在这里,我们依旧能体察到技术发明给他带来的独特欢乐:一个长着牙齿,可以咀嚼食物的盘子,这样人们就可以通过吸管直接进食;一种通过管道和龙头,像供水一样源源不断地输送鱼的装置,这样人们就能在家里享受到充足而新鲜的鱼肉了。
我发现,对于塞拉菲尼来说语言学是一门“快乐的学科”。(尤其是书写文字;口头文字则依旧给他带来痛苦,它们像黑色的糊糊一样从唇间淌出,或者被鱼钩从嘴里钓出来。)书写文字也有生命(你可以用帽针戳一下试试,看看它会不会流血),有着躯体和自行决断的能力,它可以变成彩色的三维物体,可以从书页中站起来,抓住飘过的气球,或者背着降落伞着陆。为了把文字留在书页上,人们甚至得用线穿过字母的环,将它们缝在纸上。如果你用放大镜仔细看,你会发现这些文字的薄片上流淌着浓稠的意义之流,仿佛一条高速公路,仿佛一群乌合之众,仿佛一条挤满了鱼的河流。
最后(也确实是《塞拉菲尼抄本》的最后一幅图片),所有文字的命运是化作齑粉,而执笔的手也化作了骷髅。笔画和文字开始崩塌,开始从纸上脱离,然而从那一小堆齑粉之中,突然冒出了一个彩虹色的蹦蹦跳跳的小东西。所有变形和所有文字的生命又开始了新的轮回。
1982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