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新喀里多尼亚,和平和战争的讯息都隐藏在由榕树(印度榕树)气根所制成的原始绳索的各式绳结中。一端打着单套结的绳索意味着军事结盟的请求,而接收方若同意结盟,则在另一端打上相同的结,并将之退回原处。如此一来,一份不可解除的盟约算是达成了。然而,如果在一个小火把(已经熄灭,但是有过燃烧的痕迹)上打一个结,则是战争的宣告,意味着“我们将烧毁你们的茅屋”。胜利之后发给战败方的讯息要相对复杂,因为要说服他们返回被摧毁的村庄并对其进行重建(征服者都非常谨慎,不会轻易在属于他人和他人亡魂的村庄里定居),因此传递讯息的绳结上会绑有芦苇、灌木和树叶等用来建造茅屋的材料。
如今有一场不同寻常的展览在展出这些绳结:“绳结与捆缚”,展览地点是巴黎贝里耶路的国家图形和造型艺术基金会。这场展览邀请我们一同探究绳结语言这一原始的书写形式。
这些绳索令我们想起维克托·谢阁兰[32]曾在小说《远古人》(Les Immémoriaux)中提到的毛利人(我们的探讨并没有越过太平洋)曾经使用的绳索:这些波利尼西亚叙述者或游吟诗人通过记事绳索的帮助,才能熟记诗歌,而背诵诗歌之时,也是靠着计算绳结才能忆起相应的诗节。我们目前尚不清楚这些尺寸形状不一、间隔各有不同的绳结和祖先名字、英雄和先人的事迹有何关联,我们能够确定的是,这些绳索是不可或缺的记忆辅助工具,是书写出现之前将文本永久保存下来的一种方式。谢阁兰写道:“人们把这种绳索叫作‘语言的起源’,因为文字似乎就是从它们蜕变而来的。”书写的诞生(或者说当时所知的唯一事实就是白人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记录文字)使得口头记忆的传承陷入危机:吟游诗人忘记了诗歌,他们手中的绳索陷入了沉默。乔治·阿甘本(Giorgio Agamben)在评论谢阁兰时写道:“口头传统维系着与语言神秘起源的联系,这也是书写所遗失并不断追寻的东西;文学便是试图寻回这些起源的永不停歇的努力。”
在贝里耶路举办的这次展览上,我们还能看到秘鲁印加人的结绳语“奇普”(quipu)。这是一种由颜色不一的棉线构成的文字,印加王国的高级官员用它来统计财务,调查人口,计算农产品价值。简而言之,它就是那个社会的计算器,其计算和度量的准确性是社会得以运作的根本。
展览上还有日本的注连绳,其繁复的绳结有着近乎巴洛克的风格,代表着冬天居于山巅的山神在春天时化身为稻米之神,下至平原照拂幼苗。日本的神道传统中有结印师一职,他们可以将天与地、精神与物质、生命与身体联结在一起。在寺庙中,稻草结意味着神灵可以停留的一方净土,隔绝于俗尘。在更复杂的佛教仪式上,结印甚至不需要实物就能发挥力量:只需高僧挥动手指即可结印,仪式的空间立刻与外界隔断。
展览上的此类民族志学展品并不太多,大多借自人类博物馆、非洲和大洋洲艺术博物馆、民俗艺术博物馆以及私人收藏。事实上,展览真正侧重的是现代艺术家的绳结作品,这些绳结材料各不相同,以特定的形态缠结、绑缚起来,灵感既来自那些人类学古董的原始力量,也有对于绳结在日常生活中万般用途的遐想。
我无意冒犯艺术评论家的领域,只打算简短地提及以下几件展品:艾蒂安—马丁(Etienne-Martin)美丽的装置艺术作品(绳索、背带、马具、蒲席),蒂图斯—卡梅尔(Titus-Carmel)用柱子、绳索,以及卷好的帐篷制成的路障,杰基·温莎(Jackie Windsor)用麻线连成的篱笆,克里斯蒂安·雅卡尔(Christian Jaccard)的铺有烧焦绳索的卵石花坛,让·克拉勒布(Jean Clareboudt)如有魔力的彩色物件,路易斯·查卡利斯(Louis Chacallis)缠着丝带的弓,克劳德·费弗尔(Claude Faivre)的铅管捆缚作品,丹尼尔·佩罗内(Danièle Perrone)用缆绳做成的树根,还有其他天然的结状材料[比如树根,路易斯·庞斯(Louis Pons)的鸟骨作品,马里内特·库科(Marinette Cucco)的植物纤维作品]。
展览的一个橱窗内展示着“被囚禁的书”,给我这个职业作家带来了犹如“噩梦”的感触:书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捆绑、封口、悬挂,其中有一本被漆成龙虾颜色的书被麻线缠成一团[巴顿·利迪斯·贝内斯(Barton Lidicé Bene.)作品],还有一本则相对没有那么压抑,内页均由纱布制成,宛如刺绣的蜘蛛网[米尔维亚·马廖内(Milvia Maglione)作品]。
由吉尔贝·拉斯科(Gilbert Lascault)策展的这次展览在展览手册中收录了数学家皮埃尔·罗森施蒂尔(Pierre Rosenstiehl)的一篇文章。绳结将二维的线性结构变成了三维结构,这是数学理论的主题。他所指的正是博罗米结(三个互相连接的环,分离任意一环都必须破坏另外两环)。博罗米结对雅克·拉康(Jacques Lacan)而言也十分重要,详情参见《第二十讲:绳结,1972—1973年》,巴黎:塞伊出版社,1975年,第107—123页。
我绝不敢贸然以我自己的话,来讲解拉康所谓博罗米结与潜意识之间的关系,但我可以尝试表述我从中学到的几何与空间观念:三维空间其实有六维,因为一个维度在另一个维度之上或之下,或在另一个维度的左侧或右侧,都是完全不同的,这一点跟绳结一模一样。
这是因为在绳结中,两条曲线的交叉点并非抽象的点,而是与自身或其他材质交叉、绑缚,有着上下关系的绳索、线条之间的实实在在的点,乃是水手、外科医生、补鞋匠、杂技演员、登山家、女裁缝、渔夫、包装工、屠夫、编筐工、织毯工、钢琴调音师、野营者、修椅工、伐木工、织蕾丝工、图书装订工、球拍编网工、刽子手、项链生产工等各行各业的从业者以精准的技艺所带来的成果。绳结的技艺乃是抽象思维和手工技艺的双重巅峰,可以被视为最为杰出的成就之一,堪与语言比肩,甚至更在其上……
1983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