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飞铃》六
铁成刚脸一热,道:“夸奖,夸奖。”
天过初更,无际夜色,捧出来半轮明月。忽然间,那点着灯火的跨院中,房门大开,缓步行出来白员外和一位中年妇人。两个年轻的女婢,和一个十五六岁的书僮,分提着竹篮,熄去了房中的灯火,鱼贯行入了二进院落中的乘风阁。那正是中午白员外待客的所在,也就在铁成刚、伍元超隐身的白果树下不远。白员外低声说道:“燃起灯火,摆下香茗细点。”
两个女婢,一个书僮,一齐动手,片刻间,布置妥当。四盏垂苏灯,照得乘风阁一片通明,就在中午白员外待客的木桌上,摆好四个瓷茶杯,和四盘细点。白员外欠欠身道:“夫人请坐。”
白夫人虽然一身中年妇人的装束,但看上仍极秀丽,也许是驻颜有术,看上去,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。夫妻俩有着相敬如宾的情爱,白夫人笑一笑,道:“官人坐。”
两人同时落座,一个女婢从一个保暖木箱中取出一把细瓷茶壶,替两人倒满香茗。
自员外回顾了两个女婢一眼,说道:“现在时光还早,你们还来得及离开白府,马厩中有马,鞍蹬俱全,你们三人各骑一匹逃命去吧!”
两个女婢、一个书僮,齐齐跪了下去,道:“老爷、夫人,我们都是流浪孤儿,承老爷、夫人,收留身侧,名虽主仆,其实却爱如子女,此恩此德,万死亦难报答。”
白员外喝了一口茶,笑道:“这不是报恩报德的事,你们留下,于事无补,说不定还搭上三条性命。”
两个女婢凄凉的笑一笑,道:“小婢们已决心追随夫人,老爷如若不肯成全小婢的心愿,小婢们只有先撞死于此,以明心迹。”
白员外笑一笑,道:“好!你们都起来,有话慢慢说。”
两位女婢站起身子,分立在白夫人身侧,那书僮却站在白员外的身后。
隐藏在白果树上的铁成刚和伍元超,目睹这一场主仆之情,心中大为感动,暗道:“错非白员外这仁慈主人,也无法培养出这等视死如归的义仆。”
更难得的是,那两个女婢和书僮,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。白员外目光转动,扫掠了两个女婢和书僮一眼,道:“你们一片诚心,一定要留在这里也好,不过,你们得答应一件事。”
两个女婢,一个书僮,同时欠身道:“老爷但请吩咐。”
白员外道:“今夜之事,种因二十年前,咎错在我,所以,我不想反抗,也不愿逃避,你们留在这里,最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替我们收尸,所以,你们不能轻易言死,事实上,你们也无需替我们死,你们都还年纪轻轻的,来日方长,等我夫妇死后,你们葬了我们的尸体,就算尽了你们的心意,不用在白府多事停留,取一些金银细软,另寻安身立命之所。”
两个女婢和书僮都不禁流下泪来,但却无人回答主人的话。
白员外喝了一口茶,道:“你们肯答应,就允许你们留此,如是不肯答允,我要强逼你们离去的了。”
两个女婢和书僮无可奈何,只好点头答允。白员外笑一笑,道:“夫人,其实,我结怨在二十年前,那时咱们还未成为夫妻,今夜之事,夫人如能留下性命,那是最好。”
白夫人接道:“官人此言差矣!夫妇本同命,生死应一体,孩子已经长大,也用不到我再操心,何况他还有师尊、义父照顾,你死了要我独活,岂不是太残酷了吗?”
白员外轻轻叹息一声,道:“祸由我一人惹出,连累夫人陪命,实叫我心中难安。”
白夫人笑一笑,道:“咱们不是等了很多年,你一直为此事沉痛莫名,今夜偿了这一笔血债死也安心于泉下了。”
白员外道:“对我而言,确然如此,但夫人……”
白夫人接道:“别忘了,咱们是夫妻啊!”
明月风阁,夫妻俩品茗论生死,竟有着视死如归的豪气。
天过二更,月色溶溶,白员外忽然放下了手中茶杯,站起身子,恭恭敬敬对阁外作了一个长揖,道:“是嫂夫人?”
一个冷漠的女子应声道:“不错,是我。”
竹帘启处,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,缓步行了进来。这黑衣妇人,生的浓眉大眼,年约五十上下,黑帕罩头,手中提着一柄长剑,眉目间充满着怨毒之色。白员外又是一揖,道:“嫂夫人请坐,小凤儿没有来吗?”
黑衣妇人未理会白员外,目光却转到白夫人的身上,道:“她是你夫人?”
白夫人也早站了起来,欠身道:“嫂嫂万福,弟妹给你见礼。”
黑衣妇人冷冷笑一笑,两道充满着怨毒的目光环顾了乘风阁一眼,道:“听说你养了不少武师、恶奴为你帮凶,怎么只有这两女一男?”
白员外笑道:“嫂夫人,江湖传言,不可轻信。”
白夫人道:“嫂嫂先请坐下,弟妹常听玉山提起嫂嫂,苦于无缘拜见,今宵有缘一会……”
黑衣妇人冷冷接道:“你很会说话,看来和你那丈夫一样,都是口蜜腹剑的人。”
白夫人笑一笑,道:“弟妹怎敢,嫂嫂多虑,你长途跋涉而来,小妹为你倒杯茶吃。”
伸手去取桌上的白瓷茶杯。黑衣妇人长剑突出,平压在茶杯之上,冷冷道:“不用了,这等小小殷勤,难道还能掩得杀死我丈夫的仇恨吗?”
白玉山轻轻叹息一声,道:“嫂夫人,二十年来,小弟一直在等待着今天……”
黑衣妇人接道:“那很好,你亮兵刃吧!我倒要看看你这二十年来,又有了多少进境?”
白夫人道:“嫂嫂,别误会,玉山和我结偶二十年来,从未再动过兵刃,他说过,今生一世,决不再摸刀剑了。”
黑衣人道:“你的嘴巴,确然很甜,但你纵然说的天花乱坠,也别想让我饶过你们。”
白夫人道:“嫂嫂为夫报仇,那是应该,玉山不会反抗,就是小妹么,也愿引颈受戮在嫂嫂的剑下。”
黑衣妇人冷厉喝道:“你们可是想说动我,让我下不得手吗?”
白夫人微微一笑,道:“嫂嫂,二十年来,玉山一直为失手伤了义兄性命的事,寝难安枕,食不甘味,实在说,他心中负担的痛苦,实有着生不如死的感觉,他早已有着赶往义兄坟前,明表心迹之意,是小妹苦劝他,要他留下性命,等着嫂嫂前来,亲手取他之命,一则让嫂嫂稍泄心中之气,二则可成全嫂嫂为夫报仇的心愿。”
黑衣妇人目光转到白玉山的脸上,道:“这些话,都是真的吗?”
白玉山道:“字字出于至诚,如若一字不真,愿受天谴。”
黑衣妇人又沉吟一阵,高声说道:“凤儿,进来吧!”
随着话声,走进了一个少女。那少女穿着一身黑衣劲装,背上交叉两把宝剑。白玉山神情激动,目注那黑衣少女。双目中流下泪来,黯然道:“凤姑,还记得你这不成材的叔叔吗?”
黑衣少女双目盯注在白玉山脸上瞧了一阵,道:“就是你杀了我父亲?”
白玉山道:“是的,孩子,是我杀死了你的爹爹,他是我的义兄,一向对我爱护备至,但我却亲手杀了他,那时,你还不到两岁……”
黑衣少女尖声接道:“你为什么要杀我爹?你这凶手!”
白玉山拭去脸上的泪痕,道:“我是凶手,凤姑,但恶有恶报,等一会儿,我会死在你母亲的剑下,她会提着我的头,挖出我的心,在你父亲的坟前奠拜,你爹爹会瞑目九泉的,我到阴间地府中去陪他。凤姑,你不记得了,你小的时候,我常常抱你,大哥很喜欢你,常常对我说,要把你造就成一身很杰出的武功,还要我传授你的剑法,和铁莲花暗器,想不到,那一天我像疯了一样,竟会杀了义兄,你的父亲……”
仰面长叹一声,接道:“凤儿!看到你,我就会难过…”
缓缓撩起长衫,摸出了一本薄薄的绢册,放在木案上,道:“嫂夫人,这是小弟的剑法诀要,和铁莲花暗器手法,我已经很详细写在上面,我答应过大哥,把剑法和铁莲花手法,传给凤姑的,不能失信。”
突然大行两步,跪在风阁中间,面东大拜三拜,道:“大哥,劳你久等了二十年,现在小弟就要去了……”
闭上双目,接道:“嫂夫人,你可以下手了,二十年啦,大哥等的很苦,小弟也等的很痛苦。”
白夫人轻移莲步,行近白玉山的身后,也跟着跪了下去,道:“嫂嫂,二十年的时间很长,嫂嫂手下留情,给我们夫妇过了二十年的幸福生活,我们该付些利息的,你成全小妹,我要和玉山一块儿去,到阴间侍候他们哥俩个,成全我吧!嫂嫂。”
她微微闭着双目,脸上没有泪痕,也没有畏惧,两个女婢和书僮,也都随着跪了下去。黑衣妇人缓步行了过去,握剑的右手,有些微微的颤抖。她原想今夜中会有一场惨烈的搏斗,胜也会胜的悲惨,未料到白玉山竟然会跪地引颈,就戮剑下。她有些手软了,但二十年的积怨,却在她胸中燃烧着熊熊的复仇怒火。那是刻骨铭心的杀夫之仇,如何能够不报。她的双腿上,像带了千斤重铅,有着沉重无比的感觉。两行热泪,滚下了双腮,她曾一度很喜欢这位义弟,如今却要亲手把他斩死于剑下。
缓缓举起了长剑,口中却忍不住说道:“兄弟,嫂嫂不能不杀你,为了报杀夫的仇恨。”
白玉山双目未睁,脸上却泛现出微微的笑容,道:“我知道,嫂夫人,我二十年前就该死的,你已经忍了二十年,让我成了家,立了业,也有了孩子,我已经很感激了,嫂嫂请下手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