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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名箫》三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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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中年妇人不再答话,走到门口之处,取过一个铁镰,和一块山石,和一团棉花,安在那山石之上,用铁镰在那山石上敲打起来。但见火星四飞,那之间,那棉花被燃了起来,迎风晃了几晃,登时火焰高烧。

  她伸手取过一把干草燃起,又从藤壁下取出一只铁锅,架在门外一个岔枝之上,放入手中干草,熊熊燃烧起来。

  上官琦看得暗暗担心,忖道:“如若这把火燃起了树枝,势必造成一场火灾不可。”

  那中年妇人似已窥透了上官琦心中思索之事,举手理理头上散乱的长发,说道:“相公但请放心,这岔枝四周,和下面横架之物,都是石条,决不致引起火灾。”

  上官琦一面点头微笑,一面暗中运气,只觉数处经脉,一阵剧疼如割,不禁心气一馁,暗道:“完了!这受伤经脉,愈来愈重,看来今生是难复元了,那就不如早些死了的好。”

  那中年妇人看他默然不言,立时又接着说道:“那黑猿搏杀巨豹的事,哄传在我们邻里之间。我那时只不过十八九岁,一时忍耐不住好奇,和家中两个仆妇,一齐出去看那黑猿。哪知那黑猿见我之后,突然大发野性,冲入人群,把我抢走,背在身上,疾奔而逃。”

  上官琦道:“村中之人,难道就没有人追赶它么?”

  中年妇人笑道:“它力大无穷,疾行如风,一般人如何能追得上它──”忽地哑然一笑,道:“它已作了我二十年丈夫,现在更不该再这样骂它了。”

  上官琦看出她笑容之中,含蕴了无比的悲怆,叹息一声,劝道:“一个人的命运,谁也无法预料。姑娘已忍受了二十年,还请再继续忍耐下去──”

  那妇人淡然一笑道:“我要死,早就该死了。活到今日不死,早已把妇德羞耻,忘诸脑后。”

  她轻轻地叹口气,又道:“它把我带到此地第六年上,生了一个孩子。不怕你相公笑话,那孩子虽然人不像人,猿不像猿,但总是亲生骨肉,为那个孩子,我费尽了心血,教他说话、穿衣,总希望他还能保留一点人的气质──”

  话还未完,忽听一声似人非人的怪叫,隐隐可辨,那听音似是呼唤妈妈之声。声起人到,只见一个高约四尺、全身生着二分长短的黑毛,似人非人,似猿非猿,腰中系着草裙的怪物,右手拿着一只山兔。左手捧着一只茶杯大小的朱果,偎在那中年妇人身侧,两只圆大的眼睛,却怔怔地盯住在上官琦的身上,神情中十分惊异。

  那中年妇人缓缓举起手来,轻轻地拂在那怪物的头上,说道:“快上前去,见过叔叔。”

  它放下手中朱果、山兔,挥动满身黑毛的双臂,整理一下身上的草裙,大步走了过去,很吃力地叫了一声“叔叔”,拜倒地上。

  上官琦全身经脉,都已渐转麻木,无法起身相扶,口中连声说道:“不敢,不敢,快请起来。”

  那半人半猿的怪物,回头望着中年妇人,不肯站起身来。直待那妇人点头道:“叔叔既然要你起来,你就起来吧!”它才一跃而起。

  上官琦暗暗赞道:“看不出这半人半猿之物,竟还有这等孝顺之心。”

  只听那中年妇人说道:“这孩子从小就和他那父亲游奔在这深山之中,以生果野草为食,长成这等满身黑毛的怪样子。而且在家中时间甚少,我虽尽了最大的心力,教他讲话,可惜他用得不多,教过就忘。一直到现在,还是讲不了几句,唯一能够使我稍感安慰的,就是他还有一片孝心。”

  上官琦笑道:“此子身上的黑毛,大概是食用水果、野草所致,如能改食五谷,也许会自行脱落。”

  那中年妇人凄然一笑,道:“小妇人已别无心愿,只望相公伤势养好之后,离开此地之时,把他带走。如果他能够脱去这身黑毛,那是他的造化,尚望相公对他提拔一二;如果不能脱去这身黑毛,相公请把他送到外祖家中,留他吃口闲饭,也就是了。”

  上官琦暗暗忖道:“我眼下伤重难动,今生只怕永难出这绝壑了──”忽然脑际灵光一闪,暗暗忖道:“那荒庙中的吹箫老人,尚不知我陷身这绝壑之中,也许他知道之后,或能相救于我。”

  心念一转,望着那妇人说道:“在下有一件事,想托请这位兄弟,代我──”

  那妇人接口说道:“我原想依他外祖之姓替他取个名字,但后来一想,他并非王家骨肉,我父亲乃读书之人,知道此事,心中定然不乐。想来想去,只有把他父亲那个‘猿’字的犬边去掉,替他取名袁孝,相公以后有什么事情,只管叫他袁孝就是。”

  上官琦道:“夫人绝才,这名字取得好极。”

  那妇人笑道:“小妇人年幼之时,曾经读过几天诗书,故而粗通文字,相公不要见笑才好。”

  上官琦道:“眼下我的伤势甚重,想独力出这绝壑,万无可能。只有一线生机,但希望仍甚渺茫,而且还得借重令郎之力。”

  那中年妇人道:“相公如有用他之处,但请吩咐就是。此子虽然聪明不及常人,但却十分忠实,只要相公把吩咐他的事情,讲得十分详尽,决然不会出错。”

  上官琦精神一振,道:“只不知他能否通人言。”

 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,道:“相公且莫心急,待小妇人煮好这块鹿肉,相公食用之后,再吩咐他不迟。”

  上官琦不再说话,凝神静思给那吹箫老人写信的措词。

  片刻之后,忽闻肉香扑鼻,那中年妇人手中捧着煮熟的鹿肉,姗姗走了过来,说道:“绝壑幽谷之中,没有碗筷之物,相公请迁就着用手食用吧!”

  上官琦也不客气,伸手抓过鹿肉,大吃起来。

  那满身黑毛,半人半猿的袁孝,一直静静地、循规蹈矩地站在母亲身侧。

  上官琦食过鹿肉,精神似好转了甚多,要那妇人取过两节燃烧过的枯枝,撕了身上一片衣衫,侧过背来,写道:

  “晚辈已被那凶暴绝伦的青衣人,打入绝壑,半身经脉麻木,行动不便。老前辈如有解救之法,请书赐一笺,交来人带回。”

  他生性倔强,虽在生死关头,仍不愿意求那怪老人出手相救,措词间也不愿叫老人一声师父。

  写好之后,唤过袁孝,用手指在地上划出那寺院位置,和那老人留住的阁楼的形状,一面又详尽地用口解说。

  袁孝虽得母亲苦心教导人言,但仍难全懂上官琦的言语。幸得那中年妇人一边用猿语传译解释,袁孝才能完全领会。

  §第十一章 箫声疗伤

  上官琦解说完毕,已累得满头大汗。

  那中年妇人十分亲切地取出上官琦带的绢帕,替他拂拭去头上的汗水,说道:“相公但请放心,这孩子虽然生得半人半猿,但却有着极奇异的禀赋。不但能奔行在崇山峻岭之间,而且力大无穷,比起他那力能生裂虎豹的父亲,尤胜几分。不管这山道如何险恶,大概都无法难得住他。”

  上官琦道:“如若我能够养好伤势,定将带他离开此地,视他如兄如弟,尽我之力爱护于他。”

  那中年妇人苍老的脸色,泛起一片愉快的笑容,道:“相公肯这般看顾于他,小妇人纵然死在这深山绝壑,也将瞑目九泉了──”

  不知是高兴过度,还是勾起了她伤心往事,两颗晶莹的泪珠,夺眶而出。接道:“相公身体不好,不便多劳心神,快请闭上眼休息一下。”

  袁孝一直在瞪着一双神光充沛的圆眼,听着两人谈话,此刻却突然插口说道:“妈妈,我要去啦!”他说话声音之中,仍带着猿鸣之声,听来不伦不类,但却隐隐可辨。

  那中年妇人缓缓举起手来,轻轻在袁孝身上拍了两下,说道:“孩子,你能遇得相公,是你造化。无论如何,要想法把此信送到,早去早回,免得妈妈挂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