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流星・蝴蝶・剑》七
孟星魂忽然觉得连这棵树都比他强些,这裸树至少还有它自己的生命,至少还能自己站得很直。
他推开树,站直,树上突然垂下了双手,手里有酒一樽。
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道:“这么早就清醒了,可不是件好事,赶快来喝一杯。”
孟星魂低着头,接着酒樽。
他用不着抬头去看,也知道树上的人是谁,就算他听不出这已日渐嘶哑的声音,也可以认得这双手。
手很大,大而薄,表示他无论握什么都可以握得很紧,尤其是握剑的时候,任何人都休想将他掌中的剑击落。
但这双手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握剑了。
他手里的剑已被他自己击落。
“叶翔杀人――永远不会失手――”
高老大一直对他很有信心,他自己对自己也有信心,可是现在,他却彷佛连这只酒樽都握不住。
他手臂上有条很长很深的创口,那是他最后一次去杀人的时候留下来的。
那人叫杨玉鳞,并不能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,叶翔杀过的人,无论那一个都比他厉害得多。
高老大要他去杀这个人,只不过是想恢复他的信心,因为他已失败过两次。
谁知他这次又失败了。
杨玉鳞几乎一刀砍断了他的手。
从此以后,他没有再去杀过人,从此以后,他没有一天不喝得烂醉如泥。
酒苦而辣,孟星魂只喝了一口,就不禁皱起了眉。
叶翔道:“这不是好酒,我知道你喝不惯的,但无论多坏的酒,总比没有酒好。”
他忽然笑了笑,道:“高老大还肯让我喝这样的酒,已经算很对得起我了,其实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只配喝马尿。”
孟星魂没有说话,他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叶翔已从树上滑了下来,倚着树干,带着微笑,瞧着孟星魂。
孟星魂却不去瞧他。
以前见过他的人,谁也想不到他会变得这么厉害。
他本是个很英俊、很坚强的人,全身都带着劲,带着逼人的锋芒,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。
但现在,刀已生锈,他英俊的脸上的肌肉已渐渐松弛,渐渐下垂,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,肚子开始向外凸出,连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。
接过酒樽,仰首喝下一大口,叶翔忽然叹了一口气道:“现在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,我并不怪你,你就算看不起我,也是应该的,若不是你,我已死在杨玉麟手上。”
高老大最后一次叫他去杀人的时候,已对他不再信任,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后面跟着去。
从那一次起,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。
叶翔又笑了笑,道:“其实那次我早就知道你会在后面跟着来了,所以我――”
孟星魂忽然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那次我根本就不应该去的。”
叶翔道:“为什么?”
孟星魂道:“你知道高老大叫我跟着你,知道她对你已不放心,所以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了,我若不去,你一定可以杀死杨玉鳞。”
叶翔又笑了,笑得很凄凉,道:“你错了,那次我去杀雷老三的时候,已知道以后永远也没法子杀人。”
那次去杀雷老三,就是他杀人第一次失手。
孟星魂道:“雷老三只不过是个放印子钱的恶霸,你平时最恨这种人,我一直奇怪,那次你为什么居然下不了手?”
叶翔苦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,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去做,那种感觉你也许不会懂的。”
“疲倦”这两个字,就像是针。
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,过了很久,才一字字的说道:“我懂。”
叶翔道:“你懂?”
孟星魂道:“我已杀过十一个人。”
叶翔沉默了很久,忽然问道,“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?”
孟星魂不知道,除了高老大,谁都不知道。
每次任务都是最大的秘密,永远都不能向任何人说起。
叶翔道:“我杀了三十个,不多不少,整整三十个。”
他的手在发抖,赶紧喝了口酒,闭着眼吞下去,才长长吐出口气,慢慢的接着道:“你将来一定也要杀这么多的人,也许还要多些,因为你非杀不可,否则你会变成我这样子。”
孟星魂的胃在抽搐,忽然,又有了种呕吐的感觉。
叶翔就是他的镜子。
他彷佛已从叶翔身上,看到了自己的一生。
叶翔道:“每个人,都有自己的命运,大多数人都在受着命运的摆布,只有很少人能反抗,能改变自己的命运,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这种人。”他黯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线光亮,道:“但我也曾有过机会的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你有过?”
叶翔叹了口气,道:“有一次,我遇见过一个人,她愿意不顾一切来帮助我,那时我也肯不顾一切跟她走。现在也许活得很好――就算死,也会死得很好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你为什么当时没有那么做呢?”
叶翔的目光又黯淡下来,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缩,过了很久,才黯然道:“那也许因为我是个又愚蠢又混蛋,又胆小的呆子,我不敢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你不是不敢,是不忍。”
叶翔道:“不忍?不忍更呆,我只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样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