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剑花・烟雨・江南》二
风吹着道旁的白杨树,一条野狗从树影下夹着尾巴走出来,本来彷佛想对他叫几声,但看了他两眼,又夹着尾巴走了。
这世界为何如此冷酷?这结果是谁造成的呢?是不是他自己?
他当然不会这么想,只有最聪明,最诚实的人,在遭遇到打击之后,才会检讨自己的过失。
他也许够聪明,却不够诚实。
“无论别人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,我反正还有这些……”想到这里,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,情不自禁将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。
革囊里有一粒粒圆润的珍珠,一迭迭崭新的银票。
他轻轻的触摸着,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来,因为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,唯一的安慰。
他只要还能触摸到这些,立刻就会有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,从指尖直传到他内心的深处。
那种感觉甚至比他抚摸少女的乳房时,更会令他满足欢悦。
他已完全沉醉在这种感觉里,他开始幻想一双坚挺圆润的乳房……
小雷伏在地上,已不知痛哭了多久。刚开始听到自己的哭声时,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。
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失声而哭,更未想到自己的哭声竟是如此的可怕。多年前他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声音。
他看见三条野狼被猎人追赶,逼入了绝路,乱箭立刻如暴雨般射过来,公狼和母狼狡黠的避入山穴中,总算避了过去。
但一条幼狼显然已力竭,行动已迟缓,刚窜到洞口,就已被三根箭钉在地上。
那雌狼显然是它母亲,所以才不顾危险,从山穴中窜出来,想将她受伤的儿子衔到安全之处。但这时已有个猎人打马飞驰而来,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。
她嘴里还衔着她的儿子,倒在地上,倒在血泊中,不停的挣扎着。
只可惜她力量已随着血液流出,虽然距离洞口只差两尺,也已无力逃进去。
那公狼看着自己的妻儿在挣扎受苦,一双黯灰色的眼睛里竟泛出了绝望的泪珠。
雄狼的痛苦更剧烈,它身子也开始颤抖,突然从洞穴中窜出,一口咬在这雌狼的咽喉上,解脱了它妻子的痛苦。但这时猎人们已围了过来,这头狼看着自己妻儿的尸体,突然仰首惨嚎――惨厉的嚎声,连猎人们听了都不禁动容,他远远在一旁看着,只觉得热泪满眶,胃也在收缩,一直吐了半个时辰才停止。
现在他才发觉,自己的哭声,就和那时听到的狼嚎一样。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。
泪已干了,血却又开始在流。哭,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。
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,不但全心全意,而且连全身力气都已用了出来。
小雷可以感觉到刚结疤的创口,已又崩裂。他不在乎。
他的脸磨擦着地上的砂石,也已开始流血。他不在乎。
天黑了又亮,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水米。他不在乎。
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?他为什么哭?
他不是野兽,也不是木头。只不过他强迫自己接受比野兽还悲惨的命运,强迫自己让别人看起来像是块木头。这并不容易。
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芳香,不是树叶的清香,也不是远山的芬芳。
他抬起头,就看见她伶仃的伫立在墓碑前,一身白衣如雪。
她似已又恢复了她的高傲冷漠,美丽的眼睛里既没有同情,也没有怜悯,只是一直冷冷的看着他。
等他抬起头,她才冷冷的问道:“你哭够了么?”
小雷彷佛又变成块木头。
雪衣女道:“若是哭够,就该站起来。”
小雷站了起来。他全身都虚弱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,可是他站了起来。
雪衣女冷笑着道:“我想不到畜生也会哭。”
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道:“畜生会哭,母狗也会哭。”
雪衣女道:“母狗?”
小雷道:“我是畜生,你是母狗。”
雪衣女的脸色苍白,但却没有发怒,反而笑了:“你认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,你也许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。”
小雷看着她,显然还不明白她要说什么。
雪衣女悠然道:“母狗至少比较忠实,至少不会跟着别人走。”
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缩,一步步走过去,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。她没有动,没有闪避。
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一些讥诮之意,冷冷道:“你砍断了我一只手,又侮辱了我,现在不妨再把我扼死。”
小雷嵌满泥污砂石的指甲,已刺入她雪白光润的脖子里。可是他自己额上的冷汗也已流下。
雪衣女淡淡道:“我让你砍断我的手,让你侮辱我,情愿被你扼死,你可知道为了什么?”
小雷不能回答,没有人能回答。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的,但却情愿被他侮辱,这是为了什么?
雪衣女冷冷道:“我这么样做,只因为我可怜你,只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动手杀你。”
小雷的手突然握紧。雪衣女的额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,呼吸已渐渐困难。
可是她笑容中还是充满讥诮不屑之意,勉强冷笑着,一个字一个字的说:“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动手杀你,因为你自己已经毁了自己,别人在床上大笑的时候,你却只能野狗般躲在这里干嚎。”
小雷喉咙里也在“格格”的响,似乎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道:“别人?……你说的是谁?”
“你应该知道是谁。”
“你……你看见了他们?”
雪衣女喘息着,咬着牙道:“现在我只看得见你一双脏手。”
小雷看着自己的手,看着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,十根手指终于慢慢的松开。
他看着自己的手时,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手。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手。
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时候,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?是不是也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己?
雪衣女倚在墓碑上,喘息着,轻抚着自己颈上的指痕。
过了很久,她忽又笑了:“我是看见了他们,也看见了她……她就算是条母狗,也是条饿极了的母狗。”
小雷举起手,但这只手并没有掴在她脸上。他忽然走了。
他的手放下去时,就像是抛掉把鼻涕,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这远比一刀砍在她脸上还残酷。她看着他走远,泪已流下。
“你就算不愿再碰我,不愿跟我再说一句话,至少也该问问我的名字。”
“我是你的情人也好,是你的仇人也好,你也至少应该问问我的名字。”
“难道我在你心中,竟是个这么样不足轻重的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