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涯・明月・刀》第七回 决斗(4)
――因为是你想杀我,并不是我想杀你!
――所以你真正死亡的时刻,并不是我拔刀时,而是你拔刀时。
杜雷握刀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。
他没有快刀,可是他自己也知道,迟早总会拔刀的!冰冷的雨点,一滴滴打在他身上,打在他脸上。他面对着傅红雪,面对着这天下无双的刀客,心里竟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卑贱的童年。
――大雨滂沱,泥泞满街。
――他赤着脚在泥泞中奔跑,因为后面有人在追逐。
――他是从镖局里逃出来的,因为他偷了镖师一双刚买来的靴子。靴子太大,还没有跑出半条街,就已掉了。
――可是那镖师却还不肯放过他,追上他之后,就将他脱光了绑在树上,用藤条鞭打。
现在他面对着傅红雪,心里竟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,被鞭打的感觉。
一种无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,一种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刺激和痛苦。
雨更大,地上的泥土已变为泥泞。
他忽然脱下了那双价值十八两银子的软底靴,赤着脚,踏在泥泞上。
――傅红雪彷佛已变成了那个用藤鞭打他的镖师,变成了一种痛苦和刺激的象征。
他突然狂吼,撕裂自己的衣裳。
他赤裸着在暴雨泥泞中狂吼,多年的束缚和抑制,已在这一 那间解脱。
于是他拔刀!
――拔刀时就是死亡时。
于是他死!
死不但是刺激,也是痛苦。这两样事本是他永远都无法同时得到的,可是“死”的这一瞬间他已同时获得。
雨来得快,停得也快。
小径上仍有泥泞,傅红雪慢慢地走在小径上,手里紧握着他的刀。
刀已入鞘,刀上的血已洗清了,刀漆黑!
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,又深又黑,足以隐藏他心里所有的怜悯和悲伤。
乌云间居然又有阳光露出来,想必已是今天最后的一线阳光。
阳光照在高墙上,墙后忽然又有人在笑,笑声清脆,美如银铃,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。
倪慧已出现在阳光下:“不好看,一点也不好看。”
――什么不好看?
傅红雪没有问,连脚步都没有停。
可是他走到哪里,倪慧也跟到哪里:“你们打得一点也不好看。我本来想看的,是你的刀法,想不到你用的却是诡计。”
她又解释:“你让杜雷先拔刀,好像是让他一先着,其实却是诡计。”
――为什么是诡计?
傅红雪虽然没有问,脚步已停下。
倪慧道:“刀在鞘中,深藏不露,谁也不知道它的利钝;刀出鞘后,锋刃已现,谁也不敢轻攫其锋。所以一柄刀只有在将出鞘而未出鞘的时候,才是它最没有价值的时候。”
她接着道:“你当然明白这道理,所以你让杜雷先拔刀――”
傅红雪静静地听着,忽然打断她的话:“这也是刀法,不是诡计。”
倪慧道:“不是!”
傅红雪道:“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,运用存于一心。”
她的表情很严肃:“这就是刀法的巅峰?”
傅红雪道:“还不是。”
倪慧道:“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巅峰?”
傅红雪又闭上嘴,继续往前走。
阳光灿烂。
最后的一道阳光,总是最辉煌美丽的――有时生命也是如此。
倪慧在墙头痴痴地怔了半天,喃喃道:“难道刀法也得到了没有变化时,才是刀法的巅峰?”
灿烂的阳光,忽然间就已黯淡。
――没有变化,岂非就是超越了变化的极限?那么这柄刀本身,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?
傅红雪心里在叹息,因为这问题连他都无法回答。
――刀为什么要存在?人为什么要存在?
阳光已消失在高墙后,倪慧的身影也随着阳光消失了。
――可是太阳依旧存在,倪慧也依旧存在,这瞬间所消失的,只不过是他们的影像而已――在傅红雪主观里的影像。
傅红雪推开高墙下的小门,慢慢地走出去,刚抬起头,就看见了高楼上的明月心。
人在高楼上,傅红雪的头反而垂下。
明月心忽然问:“你胜了?”
傅红雪没有回答,他还活着,就是回答。
明月心却叹了口气,道:“何苦,这是何苦?”
傅红雪不懂:“何苦?”
明月心道:“你明知必胜,又何必去?他明知必死,又何苦来?”
这个费人深思的问题,傅红雪却能解释:“因为他是杜雷,我是傅红雪!”
他的解释也像是他的刀,一刀就切入了这问题的要害。
明月心却还不满意:“是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了傅红雪,杜雷就得死?”
傅红雪道:“不是。”
明月心道:“那么你的意思是――”
傅红雪道:“这世上有了杜雷,杜雷就得死!”
他的回答看来虽然比问题本身更费人深思,其实却极简单,极合理。
――没有生,哪里来的死?
――既然有了生命,又怎么能不死?
明月心又不禁叹息,道:“你对于生死之间的事,好像都看得很淡。”
傅红雪并不否认。
明月心道:“对别人的生死,你当然看得更淡,所以你才会把燕南飞留在这里。”
傅红雪沉默着,过了很久,才缓缓问:“孔雀是不是已来过?”
明月心道:“嗯!”
傅红雪道:“燕南飞是不是还活着?”
明月心道:“嗯!”
傅红雪淡淡道:“我留下他,也许只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死的。”
明月心道:“可是你――”
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,道:“只要你们的主意还没有改变,我答应你们的事也不会改变!”
明月心道:“你答应过什么?”
傅红雪道:“带你们到孔雀山庄去。”
明月心的眼睛亮了:“现在就去?”
傅红雪道:“现在就去。”
明月心跳起来,又回头,嫣然道:“你还要不要我带上那面具?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现在你脸上岂非已经戴上了个面具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