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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侠客行・新修版》第三回 不求人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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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小丐只觉双腿酸软,身子摇晃了两下,登时坐倒在地。只坐得片刻,两只脚板大痛起来,又过半晌,只见双脚又红又肿,他惊呼:“老伯伯,我的脚肿起来了。”

  谢烟客道:“你若求我给你医,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。”小丐道:“你如肯给我治好,我自然多谢你啦。”谢烟客眉头一皱,道:“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?”小丐道:“倘若你肯给我治,用不着我来求,否则我求也没用。”谢烟客道:“怎么没用?”小丐道:“倘若你不肯治,我心里难过,脚上又痛,说不定要哭一场。倘若你其实真的不会治,反而让你心里难过。”谢烟客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我心里从来不难过的!小叫化,便在这里睡吧!”随即心想:“这娃娃既不开口向人求乞,可不能叫他做‘小叫化’了。”

  那少年靠在一株树上,双足虽痛,但奔跑了半日,疲累难当,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,连肚饿也忘了。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,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,将这少年咬死吃了,给他解了个难题。岂知一夜之中,连一只野兔也没经过。

  次日清晨,谢烟客心道:“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,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轻而易举之事,那是他的运气,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性命。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炮制不了,摩天居士还算什么人了!”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。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,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,忍不住“哎哟”叫痛。

  谢烟客道:“怎么啦?”盼他出口说:“咱们歇一会儿吧。”岂料他却道:“没什么,脚底有点儿痛,咱们走吧。”谢烟客奈何他不得,怒气渐增,拉着他急步疾行。

  谢烟客不停南行,经过市镇之时,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、面饼,一面奔跑,一面嚼吃,如分给那少年,他便吃了,倘若不给,那少年也不乞讨。

  如此数日,直到第六日,尽在崇山峻岭中奔行,那少年虽不会武功,在谢烟客提携之下,居然也硬撑了下来。谢烟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,却始终不能如愿,到得后来,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。

  又奔了一日,山道愈益险陡,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,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,在悬崖峭壁间纵跃而上。那少年放眼心惊肉跳,却不做声,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,只有闭目不看。

  这日午间,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,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,爬了上去,这山峰光秃秃的,更无置手足处,若不是有这根铁链,谢烟客武功再高,也不能攀援而上。到得峰顶,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,说道:“这里便是摩天崖了,我外号‘摩天居士’,就是由此地而得名。你也在这里住下吧!”

  那少年四下张望,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,但身周云雾缭绕,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,不由得心下惊惧,道:“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?”

  谢烟客冷冷地道:“天下这么大,我怎知你母亲到了哪里。咱们便在这里等着,说不定有朝一日,你母亲带了阿黄上来见你,也未可知。”

  这少年虽童稚无知,却也知谢烟客是在骗他,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,他母亲又怎能寻得着,爬得上?至于阿黄更加决计不能,一时之间,呆住了说不出话来。

  谢烟客道:“几时你要下山去,只须求我一声,我便立即送你下去。”心想:“我不给你东西吃,你自己没能耐下去,终究要开口求我。”

  那少年的母亲虽对他冷漠,却从来不曾骗过他,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,眼中泪水滚来滚去,拼命忍住了,不让眼泪流下。

 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,过了一会,洞中有黑烟冒出,却是在烹煮食物,又过少时,香气一阵阵地冒出来,那少年腹中饥饿,走进洞去,见是老大一个山洞。

 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,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。哪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亲一人相依为生,从来便不知人我之分,见到东西便吃,又有什么讨不讨的?他见石桌上放着一盘腊肉,一大锅饭,当即自行拿了碗筷,盛了饭,伸筷子夹腊肉便吃。谢烟客一怔,心道:“他请我吃过馒头、枣子、酒饭,我若不许他吃我食物,倒显得谢某不讲义气了。”当下也不理睬。

  这般两人相对无言、埋头吃饭之事,那少年一生过惯了,吃饱之后,便去洗碗、洗筷、刷锅、砍柴。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。

  他砍了一担柴,正要挑回山洞,忽听得树丛中忽喇声响,一只獐子蹿了出来。那少年提起斧头,一下砍在獐子头上,登时砍死,便在山溪里洗剥干净,拿回洞来,将大半只獐子挂在当风处风干,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。

 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,用木勺子起尝了一口,不由得又欢喜,又烦恼。这獐肉羹味道十分鲜美,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,心想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功夫,日后口福不浅;但转念又想,他会打猎、会烧菜,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,倒也真奈何他不得。

 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数日,那少年张罗、设阱、弹雀、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,每天均有新鲜菜肴煮来和谢烟客共食,吃不完的禽兽便风干腌起。他烹调的手段大有独到之处,虽只山乡风味,往往颇具匠心。谢烟客赞赏之余,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,那少年总说是母亲所教。再盘问下去,才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,生性却既暴躁又疏懒,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儿子去煮,若是烹调不合,高兴时在旁指点,不高兴便打骂兼施。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烧得如此好菜,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,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,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,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,才为丈夫所弃。

 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,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,心想:“这件事不从速办妥,总是个心腹大患,不论哪一日这娃娃受了我对头之惑,来求我自废武功,自残肢体,那便如何是好?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,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。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妈妈和那条黄狗,可也头痛万分。”

  饶是他聪明多智,身当如此哭笑不得的困境,却也难筹善策。

  这日午后,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,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,眉花眼笑地正瞧着石上一堆东西。谢烟客凝神看去,见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儿,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,西放一个,一会儿叫他们排队,一会儿叫他们打仗,玩得兴高采烈。

  那些泥人身上绘明穴道及运息线路,自当是修习内功之法。谢烟客心道:“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,他掌法刚猛,擒拿法迅捷变幻,斗到大半个时辰之后,终于在我‘控鹤功’下输了一招,当即知难而退。此人武功虽高,却只以外家功夫见长,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,多半肤浅得紧,不免贻笑大方。”

 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,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、然谷、照海、太溪、水泉、太钟、复溜、交信等穴道,沿足而上,至肚腹上横骨、太赫、气穴、四满、中注、盲俞、商曲而结于舌下的廉泉穴,那是“足少阴肾经”,一条红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,心想:“这虽是练内功的正途法门,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,何足为贵?是了!大悲老人一生专练外功,壮年时虽纵横江湖,后来终于知道技不如人,不知哪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来,便想要内外兼修。说不定还是输在我手之后,才起了这番心愿。但修炼上乘内功,岂是一朝一夕之事,大悲老人年逾七十,这份内功,只好到阴世去练了,哈哈,哈哈!”想到这里,不禁笑出声来。

  那少年笑道:“伯伯,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,又不是小孩儿,却不穿衣衫,当真好笑。”谢烟客道:“是啊!可笑得紧。”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,只见一十二个泥人身上分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、手阳明大肠经、足阳明胃经、足太阴脾经、手少阴心经、手太阳小肠经、足太阳膀胱经、足少阴肾经、手厥阴心包经、手少阳三焦经、足少阳胆经、足厥阴肝经,那是正经十二脉;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仟脉、督脉、阴维、阳维、阴轿、阳轿六脉;奇经八脉中最为繁复难明的冲脉、带脉两路经脉却付阙如,心道:“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门内功。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,却是残缺不全的。其实他想学内功,这些粗浅学问,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月,也就明白了。唉,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英雄,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,去求别人指点?”想到此处,不禁微有凄凉之意。

  又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,虽胜了一招,但实是行险侥幸而致,心想:“幸好他没内功根基,倘若少年时修习过内功,只怕斗不上三百招,我便会给他打入深谷。嘿嘿,死得好,死得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