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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碧血剑・新修版》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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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自成喝道:“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。宋献策,你带兵看守。”宋献策答应了,领着陈圆圆入内。

  数十名军官一齐蜂涌过去,争着要多看一眼,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,才恋恋不舍地慢慢归座。一人举鼻狂嗅,说道:“美人儿的香气,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。”一人说道:“这不是人,是狐狸精变的,大王不可收用。”另一人道:“就算是吃人妖魔,我只要抱她一抱,立刻给她吃了,那也快活得很。”

 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,脸上神色显是乐不可支,眼光从袁承志脸上瞧到李岩脸上,又转眼瞧到刘宗敏,说道:“咱们虽然得了天下,却不可虐待百姓,宗敏,你传下令去,北京城内,不得劫掠财物,强占妇女。”刘宗敏应道:“是!”又道:“大王,北京城里有的是贪官污吏,富豪财主,没一个好人,他们家里财物妇女,都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。弟兄们夺他们回来,也不算理亏吧!”李自成默然不语。

  李岩走上几步,说道:“大王,吴三桂拥兵山海关,有精兵四万,又有辽民八万,都是精悍善战。大王已派人招降,他也已归顺,他的小妾,还是放还他府中,以安其心为是。”刘宗敏冷笑道:“吴三桂四万兵马,有个屁用?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,遇上了咱们,还不是稀里哗啦地一股脑儿都垮了。”李自成点头道:“吴三桂小事一桩,不用放在心上。他如投降,那是识好歹的,否则的话,还不是手到擒来?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、周遇吉还厉害么?”

  李岩道:“大王虽已得了北京,但江南未定……”李自成挥手道:“大家喝酒,大家喝酒!此刻不是说国家大事的时候。”李岩只得道:“是。”退了下去,坐在袁承志身边,低声道:“一切小心,须防权将军对你不利。”袁承志点点头。

  李自成喝了几杯酒,大声道:“大伙儿散了吧,哈哈,哈哈!”飞脚踢翻桌子,转身而入。众将一哄而散。许多人不住口称赞陈圆圆美丽,宫门前后尽是污言秽语。

  袁承志随着李岩出殿,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,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。

  四人刚转过一条街,见数十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,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。两名女子只是哭叫,挣扎着不肯走。李岩大怒,喝令部属上前拿问。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,发一声喊,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了。

  一路行去,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嬉笑、百姓哭喊哀呼之声。大街小巷,闯军士卒奔驰来去,有的背负财物,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。李岩见禁不胜禁,拿不胜拿,只有浩叹。

  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,从此喜见升平,百姓安居乐业,但眼见今日李自成和刘宗敏、牛金星等人的言行,又见到满城士卒大肆掳掠的惨况,比之崇祯在位,只有更加凌厉残酷。满腔热望,登时化为乌有。

  再走得几步,只见地下躺着几具尸首,两具女尸全身赤裸。众尸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未止。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,握住李岩的手,说道:“大哥,你说闯王为民伸冤,为……为百姓出气,就是这样么?”说着突然坐倒在地,放声大哭。

  李岩也是悲愤不已,说道:“我这就去求见大王,请他立即下令禁止奸淫掳掠。”拉起袁承志,回到皇宫,向卫士说有急事求见闯王。

  卫士禀报进去,过了一会儿,出来说道:“制将军,大王已经睡了,谁也不敢惊动。请将军明天来吧。”李岩道:“我跟随大王多年,有事求见,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见。你再去禀报。”那卫士又进去半晌,出来时满脸惊惶之色,颤声道:“大王大发脾气,说小人再去唆,立刻砍了我脑袋。”李岩道:“好,我便在这里等着,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见。”对承志道:“兄弟,你先回去休息吧。”承志道:“我在这里陪伴大哥。”要胡桂南、洪胜海二人先回,以免青青等挂念。两人坐在宫门前阶上。

  两人等到天色大明,才见一名卫士从内宫出来,说道:“大王召见。”两人跟着他来到一间房中,那卫士便出去了。直等了两个多时辰,眼见将近午时,李自成始终不出来。两人你瞧着我,我瞧着你,都觉甚焦急。又过得大半个时辰,一名卫士匆匆出来,对李岩与袁承志道:“制将军、果毅将军,皇上请两位去金銮殿会商大事。”

  李岩与袁承志跟着他走过两个庭园,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,只见到处有手执刀枪的军士守卫。众军士认得李岩,也不查问,有的还躬身行礼。两人走进一座小殿之中,只听得隔壁传来李自成忿怒的声音:“把明朝做大官的人捉来拷打,要他们交出金银,那当然是应该的。豪富人家欺压穷人多狠,要逼他们把钱财吐出来,不过是报一报从前的怨仇,杀人抵命,欠债还钱,血债血偿,有什么不该了?”说到后来,几乎已是吼叫,还听得啪啪之声不断,当是他以手掌击桌。

  李岩与袁承志走进殿去,只见好大一座大殿,殿大阴暗,四周巨烛点得明晃晃的。李自成坐在中间一张披了黄色椅套的大椅中,满脸怒色,伸拳击打面前桌子。

 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躬身说道:“启禀大王,你说得很是,弟兄们打宁武关,死伤很大,大家前仆后继,毫不退缩,终于打垮了周遇吉,宁武关只是个关口,没什么油水的,弟兄们只盼打进北京城,能好好享一下福。我部下的好兄弟咬着牙齿,一个个的倒了下来,伤口中鲜血直喷,没一人有半点退缩。属下见到这许多好兄弟一个个的送命,心里疼得好生难受,只有挥刀拼命。皇上大王,咱们过去攻下一座城池,总得休兵三天或是五天,让众兄弟找些乐子,寻那些狗官、财主报仇,那些狗官、财主们敲榨我们难道少了?抢了我们的老婆、女儿去,难道少了?大王,我们,我们是报仇!大王,你先前下了军令,不准弟兄们在北京城里找乐子,说什么奸淫掳掠者杀。大王,属下没用得很,倘若真是这样,属下带兵是带不来了,没一个弟兄肯服我,我要是也说奸淫掳掠者杀,我部下个个操我的娘,个个要破口大骂我高必正:‘我操高必正的十八代祖宗!’”

  李自成哈哈大笑,说道:“高表弟,你要跟我说的,就是这几句话吗?只怕我还没下这道命令,你心里早就在操我李自成的奶奶了!”高必正道:“属下万万不敢!您是我长亲,我怎敢无礼?大王的奶奶,就是我的奶奶!我听皇上大王的话,火里火里去,水里水里去,有什么话,只会对皇上大王直说!”

  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踏上一步,朗声道:“高将军,皇上既已坐了龙廷,咱们今后就只称皇上,要不然是称陛下,不用叫什么皇上大王!”李自成笑道:“喻上猷是做过官的人,懂得规矩,大家以后就这样叫吧。”

  殿上四五十人齐声说道:“是,皇上!”李岩和袁承志也跟着叫了一声。

  李自成微笑道:“袁承志,这个喻上猷,在崇祯手下做御史的官,跟你爹爹曾一殿为臣,他识得天命,向我投诚。明朝的官儿中,他是个知道好歹的,我封了他做兵政府尚书,算是个大官了,咱们大顺朝以后该封什么官,该办什么事,他会好好说的。”袁承志应道:“是!皇上应天顺人,普天下万民拥戴。”

  李自成大声道:“刚才高必正制将军说的话也有些道理,咱们倒不是怕弟兄们操咱们的娘,就怕他们灰了心,打仗不肯拼命。现今大半个江山还没打下来,关外的满洲兵,也还得好好对付。”

  一个高高瘦瘦、穿着青色短衣裤的人踏上一步,嘶声道:“大王,弟兄们打仗出不出力,那倒不打紧。咱们不是要弟兄们拼了自己性命来为咱们打天下、坐龙廷。弟兄们大家实在苦不过,活不下去,不起来杀官造反,个个就没了性命。咱们不是为了贪图金银财宝、为了要抢花姑娘,这才杀官造反,咱们是给贪官财主逼得活不下去了,这才拼命。各位兄弟,对不对啊!”

  十几名将领纷纷说道:“乱世王,你说得好,咱们都是豁出去了,不得不干!”

  李自成道:“很好,蔺兄弟,你很会说话,依你说,该当怎样?”那个高瘦汉子名叫蔺养成,混号“乱世王”,是“左革五营”的主帅之一,投人李自成属下未久,不算是李自成的老兄弟,但他领有数万名部属,勇悍善战,李自成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。蔺养成道:“大王,属下只会奉你号令,带领了兄弟们打官军,天下大事是不懂的。”

  李自成道:“你们左革五营的五位主帅,个个有智有勇,见识不凡。好像老回回哪、左金王哪、革里眼哪、争世王哪、你蔺兄弟哪,既会带兵,又会安民。牛金星哪,那叫什么?这叫做出将入相,都是宰相之才,是不是?”那书生模样的牛金星躬身道:“五位主帅的确都是出将入相之才,他们归附皇上,既是皇上的福分,也是五王的福分,这叫做明主功臣,相得益彰啊。”

  那喻上猷道:“启奏皇上,五王的称呼,是草莽英雄杀官造反时号召之用,今后似乎须得改一改纟倘若要封王,请皇上另外封个有点气派的王号,况且老回回马将军、革里眼贺将军两位就没王号。再说,横天王王将军、改世王许将军两位的王号,也得改一改。”牛金星附和道:“是啊!从前咱们要变天改世,所以叫做改世王、争世王、横天王。现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,皇上的世界万万年,再叫什么‘改世’、‘争世’、‘乱世’,就不妥当了。再说,金蛇是条小金龙,‘金蛇王’的称号,也得改一改才是。”

  李自成皱眉道:“这些名号,将来总是要改的,有功之人,封王、封公、封侯,封大将军、副将军,一个也不会落空。”众将轰然称谢。

  制将军高必正朗声道:“启奏皇上:昨夜晚营里有兄弟大声叫嚷:‘皇帝就让你做,大家都是拼了命来的,普天下的金钱财物、花花姑娘,难道你就要一人独吞,总该让兄弟们也分一些吧!’一个人叫,几百人和,弹压不下来,军心不稳得很。”蔺养成怒道:“什么军心不稳?都是你这种人在纵容部下。他们抢了财物姑娘,还不是将最好的分给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