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书剑恩仇录・新修版》魂归何处(1)
在回疆的大漠之中,天上一弯新月,冷冷的月光洒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上,在帐篷中,一张骆驼鞍子当作了小几,上铺羊毛薄毡,毡上横放一柄极锋利的长剑,剑刃闪着青光,映出半刃干了的血迹。
阿凡提一抹胡子,森然说道:“陈兄弟,这柄长剑,是秃鹫陈正德老爷子用来自杀的。还有一柄,雪雕陈夫人用来抹了自己脖子。翠羽黄衫托我将这柄剑带来给你。她说你再要自杀,不要悬梁,就用陈老爷子这把剑。翠羽黄衫一得知你的死讯,她就用她师父陈夫人的短剑自杀。我们穆斯林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从来没有说了不算数的。”
陈家洛惊道:“请问老爷子,翠羽黄衫在哪里?请你带我去见一见她!”阿凡提冷笑一声,说道:“有什么好见?你只要不死,将来有几十年时光好见。你再要自杀,大家在地狱的火窟里相会好了。”陈家洛黯然道:“喀丝丽自杀了来给我们报信,救了红花会的几十条性命。她要堕入火窟,这孩子孤苦伶仃的,我也要入火窟去陪她。”阿凡提哈哈大笑,直笑得弯下了腰,直不起身子。
陈家洛躬身行礼,说道:“请问老爷子,我说错了什么?请你指教。”阿凡提道:“你曾跟喀丝丽说,要皈依穆斯林,不过你说了不做。我们《可兰经》上说,安拉要罚自杀的人,要判他们堕入火窟,永远受苦。《可兰经》第三十九章五十五节说:‘安拉的仆人啊,你犯了罪,亵渎了你的灵魂,但对安拉的大慈大悲不要失望,安拉会宽恕罪行。他对他所喜欢的人会大发恩慈,安拉会原谅真正的信徒。’《可兰经》第四章第六十七节说:‘凡是遵奉安拉与使徒的人,将和先知及圣人们住在一起,为了安拉而战死、殉难的人,安拉会大大奖赏他们。’又说:‘为了安拉而死的义人,放弃了今世的生命,不论是死亡了还是胜利了,安拉一定赐给他们最丰厚的奖赏。’奖赏什么?‘他们死后一定进入天堂,在清流不绝的花园里侍奉安拉……’你没有受过我们阿訇的教导,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喀丝丽为了穆斯林的朋友而死,就是为了安拉而战死,安拉早派了天使接她上了天堂……”
陈家洛将信将疑,喃喃地道:“难怪她的坟墓中没有尸体,她是上了天吗?”阿凡提道:“这个我就不知道了。你做了穆斯林,为了安拉而死,得到安拉的慈悲,说不定在天堂中就能见到她了。”
陈家洛精神大振,求道:“老爷子,请你带我去见一位你们的阿訇,求他教导我。我一辈子读孔夫子的圣贤书,原来都是不对的。唉,百无一用是书生,我读错了书,说什么忠孝仁义,害死了不少好兄弟。”
一直坐在帐篷角落里的一位白发老者站起身来,走上几步,说道:“陈总舵主,话不是这样说,孔孟圣贤之道,也并没有错。”陈家洛躬身道:“陆前辈,晚辈脸皮再厚,也不能当这红花会的首领了。晚辈愚蠢无比,信了皇帝的话,以为他真有兄弟之情、夷夏之见,会得信守盟约,驱满复汉,还我河山。岂知书呆子无知之极,害死了天山双鹰两位前辈,害死章十哥和不少兄弟,以及少林寺的许多位高僧。晚辈所以不得不自尽,一来是无颜生于天地之间,要向死难者谢罪,二来是想到地狱去陪伴那位为我而死的红颜知己;更重要的是,可以让出位来,卸此重任,另请贤能统领天下红花会的数万兄弟。”
那老者乃武当派名宿陆菲青,他文武全才,退隐时武功固然没有荒废,更多读诗书,以致去做了李可秀总兵府中的教书先生,说道:“子曰:‘暴虎冯河,死而无悔者,吾不与也。必也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者也。’孔夫子并不许可一勇之夫。”陈家洛点头道:“晚辈最近在北京的举动,真是鲁莽灭裂之至,既不临事而惧,事先也未跟各位前辈商量请教,谋定而后动。”陆菲青道:“陈总舵主,你悬梁自尽,却又犯了急躁的毛病。你遗书要无尘道长、赵半山兄弟共任红花会之主。众兄弟呼天抢地,人人悲伤。无尘道长说道:如果你自尽不治,大家都要相从于地下,到阴世再干红花会去。这次北京失利,是大伙儿一起干的,又不单是你一个儿的主意。推想起来,最初的主意还是你义父起的。你不过是遵奉义父之命而已。”
陈家洛默然不语。陆菲青缓缓摇头,叹道:“‘一朝之忿,忘其身,以及其亲,非惑与?’红花会的众位兄弟,今日都是你的‘亲’了,你自暴自弃地自尽,只不过出于一朝之忿,把他们全都忘了。”陈家洛道:“晚辈也不是出于一朝之忿,而是前后思量,实在无德无能、无智无勇,愚而信人,可说是罪不容诛,非自尽不足以谢天下……”说着不禁流下泪来,言语中已带呜咽。陆菲青轻拍他肩头,说道:“‘君子之过也,如日月之食也:过也,人皆见之;更也,人皆仰之。’这是《论语》中的话。”陈家洛道:“前辈教训得是。不过我们一败涂地,已经无可更改的了。”
陆菲青凛然道:“孟子说:‘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。得志,与民由之,不得志,独行其道。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’何况红花会众兄弟跟我们这些人,个个都是舍生忘死,为国为民,行的是天下之大道,并非单只你‘独行其道’。虽然前途艰难,未必有成,但大丈夫知其不可而为之,自反而缩,虽万千人,吾往矣!”伸掌大力在胸口拍了几下,说道:“总舵主,咱们英雄好汉,又怕了什么?”
陈家洛饱读诗书,知他所引述的话都出自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公羊春秋》,是中华古圣贤的教诲,含义至大至刚,不由得胸中浩气登生,纵声长啸,一揖到地,说道:“老前辈当头棒喝,令我登悟前非。”说着展开轻功,向前直奔。
他这一发力狂奔,月光下在沙漠中掀起长长一条沙龙,滚滚而前,直奔出数十里之遥,不知不觉间奔到了一座湖边,只觉得腿脚酸软,口干舌燥,扑在湖边,狂饮湖水,饮了半晌,双臂浸在湖水之中,就此伏着喘气休息。
迷迷糊糊中半醒半睡,忽觉有人拿了一块浸了水的布帕在他额头轻轻抹了几下,陈家洛一惊坐起,下身坐入湖水之中,只见一个女郎俏生生地站在身边,头上翠羽,身上黄衫,正是霍青桐,右手中拿着一块湿淋淋的手帕,微笑说道:“阿凡提老爷子不放心,叫我来瞧瞧你,心中明白了些没有?”陈家洛道:“喀丝丽哪里去了?喀丝丽,喀丝丽!”突然放声大哭,扑在地下。
霍青桐和他一起从北京西来,沿路只见他默默无言,有时暗暗流泪,从未放声一哭,知他把悲情憋在心里,这天自尽获救,再这般纵声大哭,当稍能发泄强压下的伤痛之情,当下也不劝慰,拉着他走到湖边干地坐下,自己坐在他身畔,想起妹子逝去,从此不能见面,忍不住也哭出声来。
两人并肩而坐,恸哭良久,陈家洛突然提起右掌,在自己右颊猛击一掌,叫道:“是我不好,罪大恶极,害死了喀丝丽!”跟着反手又在左颊猛击一掌,如此接连拍击,两颊登时肿了起来,溅出点点鲜血。霍青桐也不阻止,心想:“你多虐待一下自己,就不会自尽了。”陈家洛突然问道:“喀丝丽现今在哪里?她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,孤身一人,有谁照顾她、保护她啊?”
霍青桐站起身来,悠悠地道:“安拉会照顾她、保护她,你倒不用担心。”陈家洛道:“阿凡提说她是在天堂的花园里,那是真的吗?”霍青桐道:“你成了穆斯林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陈家洛问道:“天上真有安拉吗?我们人世的一切,是好是坏,都是安拉赐给我们的,都是安拉安排的,决定的,是不是真的?”霍青桐道:“每一个好的穆斯林,都知道是真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