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书剑恩仇录・新修版》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(2)
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,李沅芷冷笑道:“你不必神气。你要是真狠,干吗独自偷偷地躲在这里哭?”陈家洛仍是不理。李沅芷大声道:“我跟你说话,难道你没听见?”
陈家洛呼了口气,侧目斜视,心想:“你这小子当真不识好歹,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,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。”李沅芷冷冷地道:“我好心来向你报讯,你却不理人家。没我帮忙,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。”陈家洛秀眉微扬,撇嘴道:“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?”李沅芷道:“怎么?你瞧不起人?那么咱们就比画比画。”手腕翻处,从腰间拔出长剑。
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,见她忽然拔剑,心念一动:“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,和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,难道竟是敌人不成?”这时心头烦躁郁闷,又觉奇怪,平素自己气度雍容,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。但见她容颜秀雅,俊目含嗔,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样人。说道:“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,是假意投降呢,还是在朝廷做了什么官职?”李沅芷道:“全不是。”陈家洛道:“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,有你亲人在内?”
李沅芷一听骂他父亲是走狗,怒火大炽,挺剑便即刺出,骂道:“你这小子,怎地出口伤人?”陈家洛见她当真动手,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,那便不必客气了,喝道:“好哇,我找你师父算账去。”身子微偏,让开来剑。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,立即挺剑当胸平刺。陈家洛不避不让,待剑尖刚沾胸衣,突然吐气,胸膛向后陷进三寸。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,虽只相差三寸,剑尖却已刺他不到,大骇之下,怕他反击,双足急撑,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。那石墩离船甚远,顶上光滑,她居然稳稳站定。
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,眼见她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,他与张召重对敌过,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。于是斜身纵起,从垂柳梢下穿了过去,站上另一个石墩,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。
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,不由得暗暗吃惊,到此地步,也只得硬起头皮一拼,娇叱一声:“看剑!”左掌护身,纵向陈家洛所站的石墩,剑走偏锋,向他左肩刺去。
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,浮在湖水之上,中秋之夜,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上小孔蒙住。此时中秋刚过,彩纸尚在,月光从墩孔中穿出,倒映湖中,缤纷奇丽。月光映潭,分塔为三,空明朗碧,宛似湖下别有一湖。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,剑光闪动,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。
陈家洛身子略偏,柳枝向她后心挥去。李沅芷一击不中,右脚在石墩上一点,“凤点头”让过挥来柳枝,斜刺抢上另一个石墩,使招“玉带围腰”,长剑绕身挥动,连绵不尽,正是柔云剑术的精要,跟着和身纵前,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不可。陈家洛竟然不退,待她扑到,身子突然拔高,半空转身,头下脚上,柳枝当头挥下。李沅芷举剑上撩,哪知柳枝顺着剑身弯了下来,在她脸上一拂,登时吃了一记,虽不甚痛,却热辣辣的十分难受。不暇思索,低头又蹿上左边石墩,待得站定,见陈家洛也已落下,衣襟当风,柳枝轻摇,显得十分潇洒。
李沅芷大怒,剑交左手,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针,接连三挥,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。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,双腿外挺,身子临空平卧湖面,左臂平伸,手掌按于石墩之顶,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,嗤嗤声响,落入湖中。他左掌使劲,人已跃起,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。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墩,自知不是敌手,叫道:“后会有期,再见吧!”就要蹿入小瀛洲亭中。
陈家洛叫道:“你也接我一招。”语声甫毕,人已跃起,柳枝向她脸上拂来。李沅芷吃过苦头,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,想削断他的柳枝。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,已随着变势,裹住剑身,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,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。李沅芷又惊又羞,右手只得松开剑柄,左掌一挡,与他左掌相抵,借着他一捺之劲,跳上右边石墩。她长剑飞上天空,落下来时,陈家洛伸手接住。李沅芷羞骂:“不要脸,使这般下流招数!”陈家洛一怔,说道:“胡说八道,什么下流了?”
李沅芷心想对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,这一招出于无心,当下更不打话,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。陈家洛身法更快,随着纵去。李沅芷跳到时,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,双手托住长剑递了过来。李沅芷鼓起了腮帮,接过了剑插入剑鞘,掉头便走。陈家洛过招大占上风,极感快慰,忽地心头掠过了霍青桐的俏丽身影。
其时天已微明,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,放入袋中,缓步走向城东候潮门。到城边时,城门已开,守门的清兵向陈家洛凝视一下,双手交叉胸前,俯身致敬,原来他是红花会中人。陈家洛点点头,出了城门。那清兵道:“总舵主出城,可要一匹坐骑?”陈家洛道:“好吧!”那清兵欢天喜地地去了,不一刻牵了一匹好马,后面跟着两名小官,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。他们得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,都感甚是荣幸。
陈家洛上马奔驰,八十多里地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,已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西门安戍门。他离家十年,此番重来,见景色依旧,自己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,青草沙石,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。他怕撞见熟人,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,找一家农家歇了,吃过中饭,放头便睡。折腾了一夜,此时睡得十分香甜。
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,说的又是本乡土话,招呼得甚是殷勤,傍晚杀只鸡款待。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,那农人说:“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,那都是瞧着陈阁老的面子。”陈家洛心想父亲逝世多年,实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宠。吃过晚饭,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,纵马入城。
先到南门,坐在海塘上望海,回忆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,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。在回疆十年,每日所见尽是无垠黄沙,此刻重见江水海波,心胸爽朗。披襟当风,望着大海,儿时旧事,一一涌上心来。眼见天色渐黑,海中白色泡沫都变成模糊一片,将马匹系上海塘上柳树,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。
陈家洛到得家门,大感诧异。他祖居本名“隅园”,这时原匾已除,换上了一个新匾,写着“安澜园”三字,笔致圆柔,认得是乾隆御笔亲题。旧居之旁,又盖着一大片新屋,亭台楼阁,不计其数。愕然不解,跳进围墙。
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,亭中有块大石碑。走进亭去,月光照在碑上,见碑文俱新,刻着六首五言律诗,题目是“御制驻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”,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书。心想:“原来皇帝到我家来过了。”月光下读碑上御诗:
名园陈氏业,题额曰安澜。至止缘观海,居停暂解鞍;金堤筑筹固,沙渚涨希宽。总廑万民戚,非寻一己欢。
心想:“皇帝说什么‘总廑万民戚,非寻一己欢。’倘若这真是心里话,那么他倒也关怀老百姓的安危苦乐。”又读下去:
两世凤池边,高楼睿藻悬。
渥恩赉耆硕,适性惬林泉。
是日亭台景,秋游角徵弦;
观澜还返驾,供帐漫求妍。
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所悬雍正皇帝御书“林泉耆硕”匾额。见下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物,对陈家功名勋业颇有美言,诗虽不佳,但对自己家里很是客气,自也不免高兴。
由西折入长廊,经“沧波浴景之轩”而至环碧堂,见堂中悬了一块新匾,写着“爱日堂”三字,也是乾隆所书。寻思:“‘爱日’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,出于‘法言’:‘事父母自知不足者,其舜乎?不可得而久者,事亲之谓也。孝子爱日。’那是感叹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长久,多一天和父母相聚,便好一天,因此对每一日都感眷恋。这两个字由我来写,才合道理,怎么皇帝亲笔写在这里?这个皇帝,学问未免欠通。”
出得堂来,经赤栏曲桥、天香坞,北转至十二楼边,过群芳阁、竹深荷净轩,过桥经竹荫深处,便是母亲的旧居筠香馆。只见馆前也换上了新匾,写着“春晖堂”三字,也是乾隆御笔。心中一酸,坐在山石之上,心想:“孟郊诗:‘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’这一首诗,真是为我写照了。”望着这三个字,想起母亲的慈爱,又不禁掉下泪来。
突然之间,全身一震,跳了起来,心道:“‘春晖’二字,是儿子感念母恩的典故,除此之外,更无他义。皇帝写这匾挂在我姆妈楼上,是何用意?他再不通,也不会如此胡来。难道他料我必定归来省墓,特意写了这些匾额来笼络我么?”
沉吟良久,难解其意,当下轻轻上楼。闪在楼台边一张,见房内无人,房内布置宛若母亲生时,红木家具、雕花大床、描金衣箱,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。桌上明晃晃的点着一枝红烛。忽然隔房脚步声响,一人走进房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