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白马啸西风・新修版》二十四
苏鲁克忽道:“真奇怪,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,我想也不想,过去一拳,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。”李文秀问道:“那为什么?为什么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克人?”苏鲁克搔了搔头,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隔了一会,说道:“你是好人,他是坏人!”
他终于承认: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,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(那个假扮老头儿的汉人,不肯在水井中下毒,也该算好人吧?),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,也有瓦耳拉齐那样的坏人。
李文秀心想:“如果当年你知道了,就不会那样狠狠地鞭打苏普,一切就会不同了。可是,真的会不同吗?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,他年纪大了之后,见到了阿曼,还是会爱上她的。人的心真太奇怪了,我不懂。”
苏鲁克大声道:“瓦耳拉齐,我瞧你也活不成了,我们也不用杀你,再见了!”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,右手一提。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针,叫道:“师父,别――”
就在这时,一个火星爆了开来,最后一个火把也熄灭了,殿堂中伸手不见五指。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,也已取不到准头。李文秀叫道:“你们快出去,谁也别发出声响。”
苏鲁克、苏普、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,悄悄地退出。大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,他虽命在顷刻,却还能发针害人。四人退出殿堂,见李文秀没出来,苏普叫道:“李英雄,李英雄,快出来。”李文秀答应了一声。
瓦耳拉齐道:“阿秀,你……你也要去了吗?”声音甚是凄凉。李文秀心中不忍,暗想他虽做了许多坏事,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,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,实在太残忍了,于是坐了下来,说道:“师父,我在这里陪你。”
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。李文秀大声道:“你们先出去吧,我等一会出来。”苏普叫道:“这人很凶恶的,李英雄,你可得小心了。”李文秀不再回答。
阿曼道:“你怎么老是叫她李英雄,不叫李姑娘?”苏普奇道:“李姑娘,她是女子吗?”阿曼道:“你是装傻,还是真的看不出来?”苏普道:“我装什么傻,他……他武功这样好,怎么会是女子?”
阿曼道:“那天大风雪的晚上,在计老人家里,她夺了我做女奴,后来又放了我还你。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。”苏普拍手道:“啊,是了。如果她是男人,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?”阿曼脸上微微一红,道:“不是的。那时候我见到了她瞧着你的眼色,就知道她是姑娘。天下哪会有一个男子,用这样的眼光痴痴地瞧着你!”
苏普搔了搔头,傻笑道:“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。”阿曼欢畅地笑了,笑得真像一朵花。她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,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着他,他也永不会知道。
殿堂中一片漆黑,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。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,在万籁俱寂之中,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,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,陪着垂死的瓦耳拉齐,还有,“计爷爷”的尸身。
瓦耳拉齐又问:“刚才我叫你出去,你为什么不听话?要是你出去了……唉!”
李文秀轻轻地道:“师父,你得不到心爱的人,就将她杀死。我得不到心爱的人,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。”
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,道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沉默半晌,叹道:“你们汉人真奇怪。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、杀害师父的恶棍,有霍元龙、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,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。”
李文秀问道:“师父,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?我们一路追踪他,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。另一个是你的吗?”瓦耳拉齐道:“不错,是我的。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射了毒针之后,身子衰弱,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,只道这一生就此完了,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,给我拔去了毒针。我伤愈之后,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的帐篷外窥探,我要杀了车尔库,杀了驱逐我的族长。只是为了你,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。那天大风雪的晚上,我守在你屋子外,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,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。陈达海一逃走,我就跟在他后面,一直跟进了迷宫。我在他后脑上一拳,打晕了他,把他关在迷宫里,前天下午,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,抽去了十来根毛线,放回他怀里,再蒙了他眼睛,绑他在马背之上,赶他远远地去了。”
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居然肯饶人性命,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?”瓦耳拉齐干笑数声,十分得意:“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。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,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。这恶强盗,他定要去会齐了其余盗伙,依照地图又来找寻迷宫。他们就要在大沙漠中兜来兜去,永远回不去草原。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,一直到死,还是想来迷宫发财,哈哈,嘿嘿,有趣,有趣!”
想到一群人在烈日烤炙之下,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,李文秀忍不住低低地呼了一声。这群强盗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,但如此遭受酷报,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。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,会不会对他们说:“这张地图是不对的?”
她多半会说的。只不过,霍元龙、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。他们一定满怀着发财的念头,要在大沙漠里不停地兜圈子,直到一个个的渴死。他们还是相信自己在走向迷宫的路上,因为陈达海曾凭着这幅地图,亲身到过迷宫,那决不会错。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,大家都这么说的,那还能假么?
瓦耳拉齐吃吃地笑个不停,说道:“其实,迷宫里一块手指大的黄金也没有,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,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。桌子、椅子、床、帐子,许许多多的书本、围棋啦、七弦琴啦、毛笔、灶头、碗碟、镬子、衣服、帽子……什么都有,就是没珍宝。在汉人的地方,这些东西遍地都是,那些汉人却拼了性命来找寻,嘿嘿,真笑死人了。”
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,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,回疆气候干燥,历时虽久,诸物并未腐朽,遍历殿堂房舍,果然没见到丝毫金银珠宝,说道:“人家的传说,大都靠不住的,这座迷宫虽大,却没宝物。唉,连我的爹爹妈妈,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。”
瓦耳拉齐道:“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?”李文秀道:“不知道。师父,你知道么?”瓦耳拉齐道:“迷宫外面有两座石碑,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,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。”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么人,瓦耳拉齐指明了那两座石碑的所在,要李文秀自己去看。
李文秀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,说道:“师父,你歇歇吧,别说了。”瓦耳拉齐轻声道:“阿秀,师父快死了,师父死了之后,就没人照顾你了。世界上的人都坏得很,大家只想害你,没人会真心的待你。你真心待人家好,也没有用的……你一转头,人家就忘了你啦。”李文秀道:“师父,有时候人家有苦衷的,他爹爹心里好恨汉人,不许他跟汉人见面,否则就会打死他的。他……他只好听爹爹的话,其实呢……汉人中有坏人,也有好人。”
瓦耳拉齐道:“我又不是汉人,那车尔库也是哈萨克人,他只不过比我跑得快了些而已……我的鼻子比他高,相貌好得多了,可是雅丽仙的爹,却说车尔库家里的牛羊比我家多,要雅丽仙嫁他。从此以后,雅丽仙就不睬我了。我在她帐篷外唱歌,她爹和她妈,还有她自己,三个人一起大声骂我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眼泪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上。李文秀也听得心中酸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