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神雕侠侣[旧版]》第五十一回 鳄鱼潭中(1)
两人惨然相对,半晌无言,杨过缓缓的道:“姑姑,过儿承你倾心相爱,虽在九泉,亦是心怀安畅。你将我一掌打死,自己远远的走吧!”小龙女心想:“我先将他打死,随即自尽。”于是提起手来,潜运内劲。杨过脸露微笑,目光柔和,甜甜的瞧着她,低声道:“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呢。”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,心想:“这般一个俊俏的青年郎君,何以老天便乖恶如此,要他今日死于非命?”胸口一酸,突觉喉头发甜,似乎要呕血,臂上的劲力登时消失。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,情花的千针万刺,同时刺入她的体内,说道:“过儿,你我同受苦楚。”
只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:“那又何苦如此?你身上挨痛,他的疼痛便少了一些吗?”正是公孙谷主的声音。小龙女向杨过深深的望了一眼,缓缓转过身去,低头出室,再不回头。公孙谷主向杨过道:“杨兄弟,再过六个时辰,我便取灵药来救你。这六个时辰中,只要你清心自持,不起情欲之念,纵有痛楚,亦不难熬。”说着出室关门,径自去了。
杨过身上受苦,心中伤痛,心道:“适才姑姑何不一掌将我打死?”他越想越是难过气恼,心想:“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,与今日相较。全都算不了什么。这谷主如此狠毒,我焉能一死了之,却任姑姑落在他的手中,终生受他折磨?何况我父仇未报,岂能让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、不受报应?”思念即此,登时全身振奋起来:“死不得,无论如何死不得。便算姑姑成了这谷主的夫人,我还是要从他手中救她回来,我还得苦练武功,替死去的父母报仇。”原来在他心中,将母亲之死,也算在郭靖夫妇的帐上,他想若是父亲不给人害死,母亲有人依靠,无须捕蛇为生,那就不致为毒蛇所噬而丧生了。
于是牙齿一咬,盘膝坐起,虽在渔网之中,不能坐正姿式,还是气沉丹田,用起功来。过了两个时辰,已是午后,一名绿衫弟子端了一只盘子走进室来,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,说道:“谷主今日新婚大喜,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。”于是拿着馒头,从渔网的孔中喂到杨过口里。他手上密密层层的包着粗布,唯恐为情花所伤。杨过张嘴把四个馒头都吃了,心想:“我既要和这贼谷主厮拼到底,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。”那弟子笑道:“瞧不出你胃口却好。”突然门口绿影一晃,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,一声不响的走到他身后,伸拳在他背心一拳。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,已被打得昏晕过去。
杨过一看,原来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,惊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公孙绿萼转身先将室门关上,低声道:“杨大哥悄声,我来救你。”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,搬开情花,放了杨过出来。杨过迟疑道:“令尊若知此事……”公孙绿萼道:“我拼着身受重责便是。”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,塞在那绿衫弟子口中,令他醒来之后不能呼救,然后将他缚入渔网,情花堆了个满身,这才低声道:“杨大哥,若有人进来,你躲在门后。你身中剧毒,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。”杨过心中好生感激,但也知她是身犯奇险,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,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己,说道:“姑娘,我……我……”内心激动,竟然说不下去了。
公孙绿萼微微一笑,心想你对我如此感激,我便被父亲处死,也是心甘了,道:“你稍待片刻,我实时便回。”说着翩然出房。杨过呆呆的出神:“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?”
杨过此时心想:“我虽遭际不幸,自幼被人欺辱,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,却也不少,姑姑是不必说了,如孙婆婆、洪七公、义父欧阳锋、黄药师这些人,又如程英、陆无双,以及此间的公孙绿萼,无不对我极尽至诚。我出生时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,否则何以善我者如此之意,恶我者又如此之恶?”其实他际遇特异,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,便是极恶,乃是他天性趋于极端使然,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,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,他待别人如是,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。
他在门背后等了良久,时候一刻刻的过去,公孙绿萼却始终不见现身。那绿衫弟子早已苏醒,身处渔网之中,脸色又是惊惶,又是愤怒,杨过越等越是担忧,初时还想丹房中有人,盗药一时不得其便,但时间一久,心想纵然取药不得,她也必过来告知一声,瞧来此事已然凶多吉少,她为我干冒大险,我如何不设法救她?于是将门开了一缝,向外一张,幸喜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,于是轻轻溜了出来,却不知公孙绿萼陷身何处。
正自彷徨,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,他忙在转角后一缩,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,手中各执一条荆杖,那是行刑之具,杨过心中一动:“难道绿萼被她父亲所擒,因而要处她刑罚么?”当下放轻脚步,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。那二人并不知觉,曲曲折折从石廊中转来转去,来到一间石室之前,朗声说道:“启禀谷主,荆杖取到。”于是推门入内。
杨过心中怦怦而跳,心道:“这贼谷主当真在此。”见那石室东首有窗,于是走到窗下,探首向内一张,不出所料,公孙绿萼果然已被擒获。但见公孙谷主居中坐着,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,守在绿萼左右。谷主见荆杖送到,长臂一伸,早已接着,冷冷的道:“萼儿,你是我亲生骨肉,到底如何叛我?”公孙绿萼低头不语,谷主道:“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,我岂有不知?我本说要放了他,你又何必性急?明日爹爹跟他说,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?”杨过又非蠢人,如何不知公孙绿萼对己大有情意,但此刻听人公然说将出来,还是心中疾跳,脸上现红。
公孙绿萼突然抬起头来,朗声说道:“爹爹,你此刻一心想着自己成亲,那里还顾念到女儿?”公孙谷主“哼”了一声,并不接口。公孙绿萼又道:“不错,女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,有情有义。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只有龙姑姑一人,女儿所以救他,就是,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,别无他意。”
杨过心中大是激动,暗想:“这贼谷主乖戾妄为,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。”公孙谷主脸上木然,并无气恼之色,淡淡的道:“依你说来,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,便是无情无义了?”公孙绿萼道:“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谷主道:“只是怎么?”绿萼道:“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,痛楚如何抵挡?爹爹,你大恩大德,放了他吧。”谷主冷笑道:“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,何用你从中多事?”
公孙绿萼侧头沉吟,心中似在思量到底该不该说,突然脸上现出坚定神色,对着父亲道:“爹爹,女儿受你抚育大恩,那杨公子是初识的外人,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?若是爹爹明日当真给他治伤,将他释放,女儿怎敢到丹房中来?”谷主厉声说道:“那你为何来了?”公孙绿萼朗声道:“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,今晚与龙姑姑成亲之后,便要使毒计将他害死,好绝了龙姑姑之念。”
公孙谷主平日喜怒不形于色,处分谷中大小诸事,极尽持平,对待诸弟子又甚仁惠,是以上下悦服,但公孙绿萼却深知父亲内心忮刻,此番杨过如此一闹,那是非杀了他不可。公孙谷主被女儿说穿心事,更是恼怒,道:“哼,当真是养虎成患,把你养得这么大,想不到今日反咬我一口。拿来!”说着伸出手来。绿萼道:“爹爹要什么?”谷主道:“你还装假呢?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。”绿萼道:“女儿没拿。”谷主站起身来,道:“那么那里去了?”
杨过打量室中,只见桌上、柜中,列满药瓶,壁上还挂着许多不知名的草药,西首并列着三只丹炉,这一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。瞧着公孙谷主的神情,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,只听她道:“爹爹,女儿私进丹房,确是想取丹药去救杨公子,但找了半天没找到,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?”谷主厉声道:“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,几个外人又好端端的在厅上没离开过一步,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,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?”绿萼忽地双膝跪下,哭道:“爹爹,你饶了杨公子性命,命他出谷之后,永世不许回来,也就是了。”谷主冷笑道:“若是我性命垂危,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。”
绿萼不答,只是抱住了他的双膝。谷主道:“你取去了绝情丹,教我怎去救他?好,你不承认,那也由得你。你就在这儿耽一天。你偷了我的丹药,却送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口中,十二个时辰之后,我再放你吧!”说着走向室门。公孙绿萼知道情花的剧毒,稍给刺伤尚须为害三日,似杨过这等身中千针万刺,十二个时辰内不救便得慢慢痛死,见父亲要走出丹房,那便是将杨过处死,叫道:“爹爹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