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剑楼随笔》顾梁汾赋“赎命词”
梁羽生兄在这随笔中连谈了三次纳兰容若,曾提到他救吴兆骞(汉槎)的事,这个故事说起来倒也有趣,不妨比较详细的谈谈。
吴兆骞是江苏吴江人,从小就很聪明,因之也颇为狂放骄傲。据笔记小说上说,他在私塾里念书时,见桌上有同学们除下来的帽子,常拿来小便。同学们报告老师,老师自然责问他,他的理由是:“与其放在俗人头上,还不如拿来盛小便。”老师叹息说:“这孩子将来必定会因名气大而惹祸!”这话说得很不错,在封建皇朝中,名气大正是惹祸的重要原因。
另一部笔记中还说他一件逸事:有一次他与几位朋友同出吴江县东门,路上忽对汪钝翁说:“江东无我,卿当独秀!”(本为刘宋时袁淑语)旁人为之侧目。
吴兆骞虽然狂放,但颇有点才气,对朋友也很有热情。吴梅村把他与陈其年、彭古晋三人合称,名之为“江左三凤凰”。吴的诗风格遒劲,当时传诵的名句有“山空春雨白,江迥暮潮青”,“羌笛关山千里暮,江云鸿雁万家秋”等。他的诗集叫做“秋笳集”,袁枚“随园诗话”中说他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。
至于他所以获罪,是为了科场事件。顺治丁酉年,他去应考举人,考中了。
后来发现这一场考试大有弊端,于是皇帝命考中的举人们复试一次。他学问和才气都很好,本来不成问题,但大概因为复试时气氛十分紧张,心理上大受影响,竟然不能把文章写完。结果被判充军宁古塔。这是一件株连极广,杀人甚众的科场大案。清人入关伊始,主要是借此大杀江南人士立威。吴兆骞完全冤枉,当时名士们都很同情他,写了许多诗词给他送行,吴梅村的“季子之歌”是其中最有名的。
他朋友无锡顾贞观(梁汾)当时与他齐名,他被充军时曾承诺必定全力营救,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,顺治换了康熙,一切努力始终无用。顾贞观自己也是郁郁不得意,在太傅纳兰明珠(容若的父亲)家当幕客,想起好友在寒冷偏塞之地受苦,于是寄了两阕词给他,那就是有名的两阕“金缕曲”。
第一首道:“季子平安否?便归来平生万事,那堪回首!行路悠悠谁慰藉?母老家贫子幼。记不起从前杯酒。魑魅捉人应见惯,总输他覆雨翻云手。冰与雪,周旋久。泪痕莫滴牛衣透,数天涯团栾骨肉,几家能彀?比似红颜多薄命,更不如今还有。只绝塞苦寒难受。廿载包胥承一诺,盼乌头马角终相救。置此札,君怀袖。”第二首道:“我亦飘零久,十年来深恩负尽,死生师友。宿昔齐名非忝窃,只看杜陵穷瘦,曾不减夜郎孱愁。薄命长辞知己别,问人生到此凄凉否?千万恨,为兄剖。兄生辛未吾丁丑,共些时冰霜摧折,早衰蒲柳。词赋从今须少作,留取心魂相守。但愿得河清人寿,归日急燔行戍稿,把空名料理传身后。言不尽,观顿首。”“白雨斋词话”评这两词说:“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。悲之深,慰之至,丁宁告戒,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,可以泣鬼神矣!”又道:“两阕只如家常说话,而痛快淋漓,两人心迹,一一如见……千秋绝调也。”
纳兰容若见了这两首词后,不禁感动得流泪,认为古来怀念朋友的文学作品中,李陵与苏武的河梁生别诗,向秀怀念嵇康的思旧赋,与此鼎足而三。他知道这事不容易办,立誓要以十年的时间营救吴兆骞归来。当时也写了一阕“金缕曲”给顾梁汾,表示目前最大的努力目标只是救吴,这词结尾说:“绝塞生还吴季子,算眼前外皆闲事。知我者,梁汾耳!”不久78就在适当的时机中去求他父亲设法。有一次相国请客,他知道顾贞观素不喝酒,就斟了满满一大碗酒对他说:“你饮乾了,我就救汉槎。”顾贞观毫不踌躇的一吸而乾。明珠笑道:“我跟你开玩笑的,就算你不饮,难道我就不救他了么?”明珠出一点力,朋友们大家凑钱终于把吴兆骞赎回来。当时的人把顾贞观的两阕词称为“赎命词”。一个名叫顾忠的人写诗记这事道:“金兰倘使无良友,关塞终当老健儿。”现在看顾梁汾这两阕词,情思深切,的确感人极深,可见必须有深厚的情感,才会有优秀的文学作品。
附录:盼乌头马角终相救(作者:高唐,自上海寄)
“三剑楼随笔”谈顾梁汾的“赎命词”,从见古人友道之厚,料想处于“叔世风漓”中的人们,读之自多感动,也自多裨益的。
记得我在少年时候,自己曾经置过一本手册,眉之曰:“至情至文”,见前人诗词,其语从心肺中流出者,便摘录上去。如随园诗话里那首皮匠写的:“曾记当年养我儿,我儿今日又生儿,我儿饿我凭他饿,莫遣孙儿饿我儿。”又如两般秋雨□里的“乳姑图”以及白香山的“不敢妄为些子事,只因曾读数行书”,而把顾梁汾的两首金缕曲,置之卷首。
少年时候的感情,比现在脆弱,每次翻到这两首金缕曲,就会心酸,就会向隅掩泣。而:“行路悠悠谁慰藉?母老家贫子幼。”……“廿载包胥承一诺,盼乌头马角终相救。”……“词赋从今须少作,留取心魂相守。”那些句子,只要一念上口,便会泪涌如泉。
“廿载包胥承一诺,盼乌头马角终相救”的故事。在那时候有人讲给我听过的。但是一直到现在,顾贞观营救的那个吴兆骞究竟怎生样人,我始终不知道,他的“秋笳集”,也没曾看过。
“三剑楼随笔”中另碎地写了一些吴汉槎(兆骞字)的逸事,也介绍了他的一些断句,论人,是个狂徒,论才,也没什么突出的作品。然而顾梁汾给他的却是云天高义,因此,我这样判断:顾梁汾之于吴兆骞,还是笃于友爱,而不一定是怜才如命。
但我认为,顾贞观的词,真是一大作手。他自己也说:“吾词独不落宋人圈套,可信必传。”这哪里是吹什么牛皮,我们不谈他的“积书岩集”和“弹指词”里的那些作品,只要举出“季子平安否”的两首金缕曲来,便当千秋不朽。这两首词,便是纳兰词里的九首金缕曲,也写不到那样深挚,无怪叫容若看到了,要泪下数行,曰:“河梁生别之诗,山阳死友之传,得此而三。
此事三千六百日中,弟当以身任之,不俟兄再嘱也”了。
我很喜爱“顾梁汾赋赎命词”这篇文章。几十年来,所看见介绍古诗词的,都捧出几个大家,谈词,只谈南北两宋,谈诗,唐则杜甫、李义山,宋则黄山谷、陆放翁,舍这些就不敢谈别人。只有刘半农偏爱一个韩致尧,他用绯红的桃林纸,给冬郎印了一本小册子,我一记起半农那篇序言,就觉得心目俱爽。现在又看到“三剑楼随笔”谈了纳兰容若又谈了顾贞观,故而认为这两位作者与刘半农同样为可人也。
附录:吴汉槎案的始末(作者:知今)
日前“三剑楼随笔”中金庸先生引述了顾贞观(梁汾)寄吴汉槎(兆骞)金缕曲二阕,引起一般读者们发思古之幽情,后来高唐先生还在上海写了一篇文字寄来发表。就词的格律而论,我以为此两阕并非上乘,似不能为后之学词者奉为圭臬。而其所以能够流传后世,脍炙人口的:一方面由于这两阕词的真情流露,已极宛转慰藉,丁宁告诫,表现无上友谊之能事;一方面由于纳兰性德(容若)父子的爱士怜才,成此一段佳话。造成吴汉槎谪戍宁古塔的“丁酉科场案”,是满清一代的大狱,株连之广,死事之惨,为后世所难想像。吴汉槎竟能绝塞生还,传名后世,实为“丁酉科场”大狱中的幸运人物。因为论才华,论冤抑,论悲惨,更大有人在;这又是有幸有不幸的了。
“丁酉科场案”,是满清顺治朝(一六五七年)的事。是狱蔓延,几及全国;但以“顺天”“江南”两围为最惨。吴汉槎是“江南闱”的人物。
根据东华录的记载,“江南闱”的大狱,是发动于顺治十四年十一月间,有给事阴应节参奏江南主考方猷等,弊窦多竭,物议沸腾,……十五年二月间,由御史上官铉奏江南新榜举人,啧有烦言,应照京闱事例,请皇上钦定试期,亲加覆试。……三月庚戍,上亲覆试丁酉科江南举人。十一月间得旨:“江南闱”正主考方猷,副主考钱开宗,俱著即正法(原由刑部审奏:方猷拟斩,钱开宗拟绞。)妻子家产,俱籍没入官。
叶楚槐……等十七人,俱著即处绞,妻子家产,俱籍没入官。已死卢铸鼎(连叶楚槐等十七人,皆为房考),妻子家产,籍没入官。方章□……吴兆骞……等八人,俱各著责四十板,家产籍没入官,父母,兄弟,妻子,并流徙宁古塔。……由此可知满清时代士大夫之生命眷属,任由专制帝王的杀戮予夺,是怎样的了。
吴汉槎本有才名,亦属知名之士,无如殿廷覆试日,战栗不能握笔,以致蒙有情弊的嫌疑,遂获罪谪戍宁古塔。(覆试时,堂之四周,环列武士,琅铛夹棍腰刀,森森密布;又每一举人,以两护军持刀夹之。)汉槎远戍,人皆以为可惜。当时,以文字为其增重者,在顾梁汾金缕曲词以前,尚有吴梅村一诗,慷慨悲歌,允称绝唱。梅村于丁酉科场大狱中,虽有赠诗数首,但皆不及赠吴季子之苍凉沉郁,铿锵悲壮。故汉槎之得享盛名,吴诗实奠其基础。今录之如下:“人生千里与万里,黯然销魂别而已;君独何为至于此!山非山兮水非水,生非生兮死非死。十三学经并学史,生在江南长纨绮。词赋翩翩众莫比,白璧青蝇见诽诋!一朝束缚去,上书难自理。绝塞千山断行李。送吏泪不止,流人复何倚?彼尚愁不归,我行定已矣。七月龙沙雪花起,橐驼腰垂马没耳。
白骨皑皑经战垒,黑河无船渡者几?前忧猛虎后狼兕,土穴偷生若蝼蚁。大鱼如山不见尾,张鬓为风沫为雨。日月倒行入海底,白昼相逢半人鬼。噫嘻乎悲哉!生男聪明慎勿喜,仓颉夜哭良有以,受患只从读书始。君不见,吴季子?”
汉槎归来,并非太傅明珠(纳兰容若之父)片言即可召回,尚须缴纳赎金。当时为吴筹措赎金最踊跃者,为徐乾学。徐为容若乡试(壬子)座师,与明珠关系密切。所以汉槎于顾梁汾两词之外,更有徐乾学为之通声气。沈德潜所编“国朝诗别裁”选有吴汉槎奉酬徐之见赠之诗云:“金灯帘膜款清关,抱臂翻疑梦寐间。一去塞垣空别泪,重来京洛是衰颜。脱骖清愧胥靡赎,裂帛谁怜属国还?酒半却嗟行戍日,鸦青江上渡潺缓。”沈评曰:“此赎归后晤健庵尚书作,感激中自存身分,见古道矣。”
披阅当时诸家集中,对于汉槎入关,无不有诗记之,已不胜录;惟王士祯(渔洋山人)有和健庵喜汉槎入关之作云:“丁零绝塞鬓毛斑,雪窖招魂再入关。万里穷荒生马角,几人乐府唱刀环?天边魑魅愁迁客,江上荨鲈话故山。太息梅村令宿草,不留老眼待君还。”末二句即指梅村之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