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碧血剑[旧版]》第十三回 无意逢旧侣 有心觅奇珍(2)
洪胜海大怒,展开本门绝学,惊浪骇涛般地攻来,袁承志坐在椅上,右手书写不停,左掌潇洒自如,把他招术一一化解了开去。只见他左臂前伸后缩,瞧也不瞧,间中还来一两下厉害的反击,但他左臂的动作只到肩窝为止,上身纹丝不动,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,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。拆到分际,洪胜海一套“斩蛟拳”堪堪用完,袁承志道:“你的‘斩蛟拳’还有九招,我的‘兵车行’却要写完了,好,我等你一下,你发一招我写一个字!”
洪胜海心中一惊,暗想他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,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?不过他的掌法我又从未见过,要说是本门之人,那又不像?当下把“斩蛟拳”最后九拳使了出来,尤如刀劈斧削一般,凌厉异常,这时已不求把袁承志打倒,只盼将他身子震动,右手写的字涂污扭曲,也就可以脱身了。只听袁承志吟道:“‘天阴雨湿声啾啾’好,最后还有一个‘啾’字!”
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,仍然推他不动,突然一低头,双肘一弯,臂膀放在头前,猛力向袁承志冲去,心想你武功再好,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。那知他这一用蛮劲,只发不收,犯了武家的大忌,只觉肘下被他一托,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般大力,当下立足不稳,全身向后一仰,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,蓬的一声,坐在地下。过了好一阵子,方才摸清原来自己已被他打倒了,忙双足一顿,站了起来。
就在这时,焦宛儿拿了一把宜兴紫砂茶 走进书房来,说道:“袁相公,这是上好的龙井,你喝一杯吧。”说着把茶筛在杯里,只见碧绿如翠,一股清香幽幽入鼻。袁承志喝了一口,赞道:“好茶!”拿起所写的那张《兵车行》,说道:“焦姑娘请你瞧瞧,这纸上有什么破笔涂污么?”宛儿看了一会,笑道:“袁相公是文武全才,这一幅书法给了我吧。”承志道:“我写的字不成气候,刚才和这位朋友打一个赌,才好玩写的。姑娘要,可不能给别人瞧,免得给人家笑话。”宛儿谢了收起,走出书房。
承志对洪胜海道:“九王叫你去见曹化淳,商量些什么事?”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。袁承志道:“咱们刚才不是打了赌么?你有没有推动我?”洪胜海低头道:“相公武功惊人,我确是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。”承志道:“你自己摸一下左乳之下第二根肋骨的地方,有什么知觉?”洪胜海伸手一摸,惊道:“那里完全麻木了,没有一点知觉。”承志道:“你再摸一下右边腰眼里。”洪胜海一按,忽然“啊唷”一声叫了出来,说道:“不摸到不觉什么,一碰痛得不得了。”
承志微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又斟了一杯茶,一面喝茶,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,不再理他。洪胜海想走,可是又不敢,过了良久,承志抬起头来,说道:“你还没有走么?”洪胜海喜道:“你放我走了?”承志道:“是你自己来的,我又没请你。你要走,我也不会留。”
洪胜海大喜,站起身来作了一揖,说道:“我不敢忘相公的恩德。”承志点点头,又自看书。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,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,推开窗格,飞身而出,回头一望,见承志仍在看书,并无追击之状,这才放心,从屋上疾奔而去。
焦宛儿自袁承志救了她父亲脱却大难之后,衷心甚为感激。这时漏尽更残,天将黎明,她在书房外来回走了几次,见门缝中仍旧透出光亮来,知他还没有睡,于是叫婢女弄了几样点心,亲自捧到书房里。她在门外轻敲数下,然后推门进去,只见承志拿着一部《汉书》,正看得起劲。宛儿道:“袁相公,还不安息么?请用一点点心,到内室休息好么?”袁承志起身道谢,说道:“姑娘快请安睡,不必招呼我啦。我在这里等一个人……”
正说到这里,窗格一动,一个人跳了进来。宛儿吓了一跳,看清楚时,原来是洪胜海。他向宛儿微一点头,立即跪在袁承志面前,说道:“袁英雄,小人知错了,请你救我一命。”承志伸手相扶,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,道:“从今以后,小人一定改过,请袁大英雄饶命。”
宛儿在一旁睁大了眼睛,看得愕然不解。只见承志双手用力一托,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,腾的一声,坐在地下。他随手一摸腋下,脸上顿现喜色,再按胸间,却又愁眉重锁。承志道:“你懂了么?”洪胜海是个十分机灵之人,否则多尔衮怎么会派他来做奸细,当下一转念,已知袁承志的意思,说道:“袁英雄你要问什么,小人一定实说。”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,当即退出书房。
原来洪胜海离开焦家后,施展轻功,回到寓所,解开衣服一看,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,摸上去毫无知觉,而腋下却有三点蚕豆大小的黑点,触手剧痛,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。当下盘膝坐在床上,调气返元,运用内功,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,一运呼吸,腋下奇痛彻心,连忙躺下,却又无事。这样一连三次,忽然想到武术中有一种混天功,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,受伤之后,如不医治,百日之后伤发而死,当下越想越怕,心想除了袁承志之外,再无旁人能救,于是又赶回来。承志道:“你身上受了两处伤,一处有痛楚的,我已给你治好,另一处目前没有知觉,三个月之后,麻木之处慢慢扩大,等到胸口心间发麻,那就是你寿限到了。”
洪胜海又噗的跪下,磕下头去。袁承志正色道:“你为虎作伥,认贼作父,那是罪不容诛,我问你,你愿不愿将功折罪?”洪胜海垂泪道:“小人做这件事,有时中夜扪心自问,也觉对不起先人,辱没上代祖宗,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,迫得无路可走,这才出此下策。”承志见他说得诚恳,料他这话里有因,心想且问一问他,或可问出什么情由来,见他依然跪着,似非要他搭救不可,便道:“你起来,坐下慢慢说,谁迫你无路可走?”洪胜海道:“是华山派的飞天魔女孙仲君和归二娘子。”
这个回答倒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,忙问:“什么,是她们?”洪胜海脸色倏变,道:“袁英雄识得她们?”承志道:“刚才还和她们交了手。”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,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,只怕冤家路窄,狭道相逢,喜的是袁承志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竟成了她们对头,于是说道:“这两个娘儿本领虽还不错,但决不是袁英雄的对手,只是她们师徒俩心狠手辣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,袁英雄可要小心。”
承志哼了一声道:“她们干么要迫你?”洪胜海微一沉吟,道:“我不敢瞒您。小人本来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买卖,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,向她求婚,她不答应也就罢了,那知一言不发,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。小人心头不忿,约了几十个人,去将她掳了来,本想迫她和我那义兄成亲,不料她师父归二娘连夜赶来,将我义兄一剑杀死,其余朋友也都杀散,小人逃得快,总算走得了一条性命。”
袁承志道:“那本来是你不好啊。”洪胜海道:“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,闯了大祸,逃出来不敢露面。那知她们不知怎样打听到小人的家乡所在,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,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,杀得一个不留。”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,知道所言不虚,点了点头,洪胜海又道:“我斗不过她们,可是此仇不报,难下这一口气……小人一时意左,到辽东去投了九王……”说到这里,又是气愤,又是痛心,承志道:“她们杀你母亲妻儿,虽然未免太过,但起因总是你不好,而且这是私仇,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,甘做汉奸?”洪胜海道:“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,你叫我作什么全成。”袁承志道:“报仇?你这生是别作这个打算了。那归二娘武功极好,我也不是她的对手。你赶快痛改前非,好好做人。我问你,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