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书剑恩仇录[旧版]》第三十一回 剑底戏沙怜寂寞(3)
张召重不知这三老是何等样人,但见三魔对他们执礼甚恭,心知必非寻常人物。袁士霄在当地察看了一回,对四人道:“咱们去捉狼,你们都跟我来。”
四人吃了一惊,怔住了说不出话来,心想这老儿莫非疯了,见了狼群逃避还来不及,居然说去捉狼。关东三魔曾受他救命之恩,又知道他有一身惊人武功,不敢怎样,张召重却鼻子中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我还想再吃几年饭,恕不奉陪。”说了转身要走,陈正德大怒,一把向他腰里抓来,喝道:“你不听袁大侠的话,莫非想死?”
张召重运力右掌,一招“烘云托月”,手腕一翻,下肘转了一个小圈,拍的一声,向陈正德手手上打去。刚要打到,日光下只见他五指犹如鹰爪,似乎指甲上还套着钢套,心里一惊,幸而他招术迅捷,一掌尚未打到,立即收转,变招握拳向他手腕猛击。陈正德一抓不中,也是一拳打了下来,两人手臂相格,功力悉敌,不分上下,各自震开了三步,心中都暗暗称奇,心想怎么在大漠之中竟会遇上如此高手。
张召重喝道:“朋友,请留下万儿来。”陈正德骂道:“凭你也配做我朋友!你到底听不听袁大侠的吩咐?”张召重一招之后,已知他本领与自己相若,但他口口声声称那灰衣老者为“袁大侠”,十分尊敬,看来那人武艺更高。到底袁大侠是谁?一时却想不起来,心想武林中仅有浪得虚名之辈,莫被他轻易骗过了,不过自己要是倔强不从,他们联起手来,自己孤身绝不能敌,当下不亢不卑的道:“在下要先请教袁大侠的高姓大名,如确是前辈高人,一切自然无不遵命。”
袁士霄道:“哈哈,你倒要考较起老儿来啦!老儿生平只考较别人,从不受人考较。我问你,刚才你使‘烘云托月’,后变‘雪拥蓝关’,如果我左面给你一招‘下山斩虎’,右面点你的‘神庭穴’,右脚同时踢你的膝弯之下三寸,你怎么对付?”张召重呆了一呆,答道:“我下盘是‘盘弓射雕’,双手用擒拿法反扣你的脉门。”袁士霄道:“守中带攻,那也是武当门的高手了。”
张召重一惊,暗想:我只使了一招,答了他一句话,他竟然知道我的派别。只听见袁士霄道:“当年我在湖北时,曾和马真道长印证过武功。”张召重心中一震,脸如死灰。袁士霄又道:“我右手以绵掌的‘阴手’来化解你的擒拿,左肘直进,撞你前胸……”张召重抢着道:“那是大洪拳的‘肘锤’。”
袁士霄道:“不错,可是这‘肘锤’是虚招,待你含胸拔背,我左掌突发,反击你的门面。当年马真道长就躲不开这一招。后来我们互相切磋了一个多月才分手。”张召重潜心思索,过了一会道:“如果你变招快,我自然来不及,我要用‘鸳鸯腿’攻你左胁,使你不得不闪避收招。”袁士霄哈哈一笑道:“这招用得不错,当今武当门中大概武功以你为第一了。”
张召重忽道:“我随即用手点你胸口‘玄机穴’!”袁士霄喝道:“好!攻势绵如江河,的是高手。我踏西北‘归妹’位攻你下盘。”张召重道:“我退‘讼’位,进‘无妄’,点‘天泉’。”顾金标和哈合台听他们两人满口古怪词句,大惑不解,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,悄声道:“他们说的是什么黑话?”滕一雷道:“不是黑话,那是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和人身的穴道。”哈合台与顾金标这才明白,原来这两人是在嘴头比武,从来只听人有“纸上谈兵”,这种口上搏斗却真是闻所未闻。只听见袁士霄道:“右进‘明夷’,拿‘期门’。”张召重道:“退‘中孚’,以凤眼手化开。”
袁士霄道:“进‘既济’,点‘环跳’,又左掌掌印‘曲垣’。”张召重神色紧张,顿了片刻,道:“退‘震四’,又退‘复’位,再退‘未济’。”哈合台低声道:“怎么他老是退?”滕一雷向他 摇手。只听两人越说越快,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,张召重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来,有时一招想了老半天才勉强化开。关东三魔都想:“如果真是对敌,哪里有容你思索余地,只要慢得一慢,早就被人点中穴道了。”
两人口上又拆了数招,张召重道:“旁进‘小畜’,虚守中盘。”袁士霄摇摇道:“这招不好,你输啦!”张召重道:“请教。”袁士霄道:“我窜进‘贲’位,足踢‘阴市’,又点‘华盖’你解救不了。”张召重道:“话是不错,但你既在‘贲’位,只怕用肘撞不到我的‘华盖穴’。”袁士宵道:“不信,就试试!小心了。”右腿飞起,向张召重膝上三寸处“阴市穴”踢到,张召重反身跃开,叫道:“你如何伤我……”语声未毕,袁士霄手一伸,已点中了他胸口“华盖穴”,他胸口一痛,立时咳嗽不止,忙伸手在左胸推宫过血,咳嗽方停。袁士霄笑道:“如何?”
众人见他身子微动,手指一颤已打中对方穴道,武功真是深不可测,尽皆骇然。张召重神色沮丧,不敢再行倔强,道:“在下听袁大侠吩咐就是。”陈正德道:“你这功夫,在武林中也是顶儿尖儿的了,请教阁下万儿。”张召重道:“在下姓张名召重,不敢请教三位。”陈正德道:“啊,原来是火手判官。袁大哥,他是马真道长的师弟。”袁士霄点点头道:“嗯,他师兄不及他。咱们走吧。”一马当先,向前驰去。
驼羊群中还有许多马匹,张召重与哈合台挑了两匹骑了,六人押着队伍跟着袁士霄而去,驰了一会,张召重问陈正德道:“老爷子,狼很多呀,怎么个捉法?”关东三魔也在惴惴不安,很是关切,陈正德道:“你们瞧袁大侠的手势行事,几头小狼,有什么可怕的,真是没出息。”
张召重就不再问,心想他既这样十拿九稳,难道我就示弱于他?其实陈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,只是老气横秋的借口胡吹,他想起狼群之凶恶时,实在也是懔懔危惧。关明梅知道他是在虚张声势,心中暗暗好笑。
跑了一阵,袁士霄兜转马头,对众人道:“这里的狼粪很是新鲜,狼群过去不久,大概向西二十多里,就可和这群恶鬼遇上。再走十里,大家都换一匹生力坐骑。”众人点头答应,袁士霄又道:“等狼群追到,我当先领路,你们六位三人在左,三人在右,把驼马赶在中间,别让它们四散乱逃,以免狼群分散。”滕一雷最为精细,正想询问详情,袁士霄已转头向前,各人驰了十八九里,狼粪越来越新鲜,关明梅道:“狼群就在前面。怎么它们听到了这么许多驼马的叫声,竟不追来?”陈正德道:“这也真奇了。”
再走数里,地势陡变,只见群山围绕,中间一座白玉高峰参天而起。天山双鹰久在大漠,知道这玉峰的各种神奇传说,只见阳光斜照,被玉峰一映,登时幻为七色,奇丽不可方物。袁士霄叫道:“狼群走进这迷宫里去了,咱们别进去,进了就出不来。大家鞭打驼马!”各人举起马鞭,往驼马身上抽去,一时驼鸣马嘶之声大作,过了多时,一头大灰狼从丛山中奔了出来。
袁士霄长鞭一挥,在空中劈啪抽击,高声大叫,纵马向南疾奔,天山双鹰、张召重、关东三魔六人押着大队驼马跟在他身后。奔出数里,后面狼嗥之声大作,陈正德回头一望,只见灰越越的一片,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张牙舞爪的追来。他纵马追上张召重与关东三魔,只见他们虽然强自镇定,但都脸色苍白。哈合台眼中如要喷血,狂叫吆喝,用蒙古语催赶驼马,他是牧人出身,熟悉驼马性子,有几匹驼马要离队奔逃,都被他或用口叫,或甩鞭打,全部驱赶归队。关明梅赞道:“哈大哥,好本事!”
狼群虽然凶狠顽强,但奔跑的长力不够,十多里后,已抛得不见踪影,再跑出十多里,袁士霄叫道:“休息一会吧!”众人下马喝水吃肉,哈合台把驼马赶在一块,袁士霄见他约束牲口的本事极好,笑道:“多亏了你。”等到狼群迫近,驼马队已经休息了好一会。这样追追停停,一直向南跑了一百余里,前面尘头起处,两名维人猎户跑到,叫道:“袁老爷子,成功了吗?”袁士霄道:“来啦,来啦!你叫大伙儿预备。”两名猎户掉头先行。众人见前面有了接应,放下了一大半心。
奔不多时,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沙城。那城高逾四丈,圆圆的不知有什么用。再奔近时,见城墙上有一狭小入口,袁士霄一马当先,进了入口,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。驼马队将尽,群狼也已掩至。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都跟进了沙城,张召重驰到门口,稍一迟疑,马鞭一拉,从边上绕了开去。滕一雷和顾金标见状,也勒马绕开。成千成万头饿狼不住冲进沙城,向驼马扑咬,等到最后一批狼群进城,突然胡茄大鸣,两旁沙沟里猛然抢出数百名维人来。他们背上都负了沙袋,涌向城门,纷纷抛下沙袋,片刻之间,已把门口堵死。
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,心想不知那个老头儿怎样了,见数十名维人站在沙城墙顶,于是飞身下马,沿着踏级奔上墙顶,只见那些维人手持长索,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去。他向下一望,吓了一跳,那沙城径长数百丈,内面城墙光溜溜的毫无落脚之处,是用泥砖细心砌成,数百匹驼马和成千成万头饿狼挤在沙城之中,撕咬嗥叫,模样惨烈异常。袁士霄和天山双鹰站在墙顶,哈哈大笑,得意已极。
陈正德道:“狼群为害天山南北,数百年来毫无办法对付,袁大哥这番大功真是造福百世。”袁士霄道:“咱们在这里吃了维族老哥们几十年饭,今日总算有一点小小报答。”他隔了一会道:“如果不是大家齐心合力,靠我一人哪里办得到。单是造这沙城,差不多整整化了半年时光。”关明梅道:“这些恶狼也真能捱饿,全部饿死,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。”袁士霄道:“可不是吗?还要这许多驼马先让这些畜生饱餐了一顿。”
众维人见狼群已围进沙城,十天半月之后,势必全部死灭,不禁歌声大作,唱歌相庆。几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口称谢,拿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。那为首的维人道:“翠羽黄衫在黑水围困清兵,咱们在这里围困狼群,等狼群一灭,咱们就帮她去了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,身上却是清官装束,很是疑惑,但想他既与袁士霄同来,也不便多问。
陈正德道:“袁大哥,我有一件事非说不可,你可别见怪。”袁士霄笑道:“哈,你临到老了,居然学会了客气。”陈正德道:“你的徒弟人品太坏,可得好好管教管教。”袁士霄一愣道:“什么?家洛?”陈正德道:“不错!”把他拉在一旁,将陈家洛先欺骗霍青桐,后来又移爱她妹子的事,说了一遍,袁士霄怒道:“家洛很讲信义,绝无此事。”关明梅道:“那是我们亲眼见到的。”
袁士霄一怔,这才信了,怒火大炽,叫道:“我受他义父重托,从小把他抚养到大,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,我将来有何面目见沈大哥于地下?”关明梅见他十分气苦,眼中泪珠莹然,想是内心难受失望已极,正想出言相劝,袁士霄叫道:“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,我绝不容他欺心负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