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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书剑恩仇录[旧版]》第二十六回 情痴大漠雪意馨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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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怪,而且那匹白马又不出来,只得硬了头皮,慢慢走回湖边。缓缓抬头,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,长发垂肩,正在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。她赤了双脚,脸上发上都是水珠。显然是刚从湖里起来。陈家洛一见她的脸,脸上又是一阵发烧,暗想:“天下哪有这样的美女?”只见她随随便便的坐在湖边,然而明艳圣洁,仪态不可方物,白衣倒映水中,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、衣上、影子上。他平时潇洒自如,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。

 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,招招手,叫他走近。陈家洛于是用维语说道:“在下路过此地,天热口渴,忽然遇到这条清凉的溪水,大喜过望,所以找到了这里。哪知无意冲撞了姑娘,我实是无心之过,请姑娘原谅。”说着行了一礼。那少女见他说得斯斯文文,又是一笑,唱了起来:

  “过路的大哥哪里来?
  你过了多少沙漠多少山?
 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?
  还是赶了驼马做买卖?”

  陈家洛知道维人喜爱唱歌,他们平时说话对答,常以唱歌代替,出口成韵,风致天然,自己虽在大漠多年,但每日勤练武功,却没有这份才能。他不知这少女是什么路道,不愿把自己的事据实以告,于是说道:“我从东边来,本来是在关内赶骆驼做生意的,现在有一件要事,要找一个人,想向姑娘打听一下。”那少女见他不会唱歌,微微一笑,也就不唱了,说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陈家洛道:“我叫阿密特。”那是维人最通用的男人名字。那少女笑道:“好吧,那么我叫爱西翰。”原来爱西翰也是维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,等如汉人的贞淑芬芳之类。那少女又道:“你要找谁?”陈家洛道:“我要找木卓伦老英雄。”

  那少女微微一怔,说道:“你认识他吗?找他有什么事?”陈家洛道:“我认识他。”那少女道:“真的吗?”陈家洛道:“当然啦,我还认识他的儿子霍阿伊和女儿霍青桐。”那少女道:“你在哪里见过他们的?”陈家洛道:“他们到甘萧去夺还圣经,我刚巧遇着。”那少女道:“这就是了,你坐下吧,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。”她赤着双脚,奔进树丛中,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哈密瓜和一大碗马乳酒来,递给了他。陈家洛谢了,先喝了一口马乳,十分甘美。那少女又递给他一把小银刀,剖开瓜来,瓜肉如黄色缎子一般,咬了一口,香甜爽脆,如嚼霜雪。

  那少女问道:“你找木卓伦老爷子有什么事?”陈家洛听她语气,对木卓伦很是尊敬,于是说道:“木卓伦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吗?”那少女点点头,陈家洛道:“因为他们在抢夺圣经时杀了几名镖师,现在镖师的朋友要来报仇。我得知讯息,所以赶来报信,好叫他们有一个防备。”

  那个少女本来一直笑口吟吟,听了这话,似乎很是关怀,忙问:“来报仇的人很厉害吗?人很多吗?”陈家洛道:“人倒不多,不过听说武艺很好。咱们只要事先有了防备,也不必怕。”那少女放了心,笑道:“那么我马上领你去,路上得走好几天呢。”她一面梳发结辫,一面道:“满清鞑子无缘无故的来打咱们,男人都打仗去啦,我和姊妹们在这里瞧着牲口。天气热,我下湖洗澡,哪里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。”陈家洛见她说话时天真烂漫,毫无机心,不由得看得痴了。

  那少女梳完了头,拿起一只牛角来呜呜的吹了几下,不久有几个维族女子骑了马从草原上奔来。那少女迎上去,和她们说了一阵,大致总是说要领他到木卓伦那里,要她们帮同照顾牲口意思。那几个维族女子不住打量陈家洛,似乎很感好奇。那少女回到树林里的帐篷中,拿了干粮和使用物品,牵了一匹红马过来。这马全身上下如火般红,并无半根杂毛,腿长膘肥,是匹良驹。陈家洛去牵自己白马,见马缰缚在树上,才知刚才呼哨那马竟不过来的原因。那少女道:“你这匹马很好。咱们走吧!”一跃上马,身手很是矫捷。她当先领路,沿着冰河径往南行。

  那少女道:“你到了汉人的地方,汉人对你好不好呀?”陈家洛道:“有的好,有的坏,不过好的多。”他这时本想对她说明自己是汉人,但见她毫无猜疑的神情,一时倒说不出口。那少女问起汉人地方的风土人情,陈家洛拣有趣的说了一些,她听得憨憨的出了神。

  这天将到傍晚,两人走到一座大山旁边,那少女一抬头,忽然惊叫起来。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上去,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,花瓣碧绿,四周都是积雪,白中映碧,如夕阳的金光照在上面,奇丽万状。那少女道:“这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,你闻闻那香气。”

  陈家洛果然闻到幽幽甜香,从峭壁上飘下来,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,但仍旧如此芬芳馥郁,可见那花香气之浓了。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,恋恋不舍的不肯走。陈家洛知道她心中爱极,说道:“你想要吗?”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:“走吧,好的东西总是叫人拿不着。”陈家洛微微一笑,他已看准了落脚之处,忽然纵身离鞍,向峭壁上跃去。

  那少女惊叫起来:“喂,你干吗啊?”陈家洛这时凝神屏气,全心贯注于向峭壁上纵跃,完全没听到她的话。天池怪侠的轻身功夫是江湖上罕见的绝技,心砚不过得了他的一点皮毛,已自不凡,在西湖上戏弄大内侍卫,大大的露了一下脸。陈家洛是他唯一传人,造诣自然更是超绝。

  那峭壁看来似乎毫无落脚之处,但总不免有些凹凸,陈家洛手脚并用,有时甚至使到“壁虎爬墙功”一瞬眼已上去了十多丈,但上面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,滑溜不堪,他好几次失足,仗着绝顶轻功,借势旁窜,终于没落下。爬到离雪中莲还有一丈多地方时,那峭壁忽然整块凸了出来,这在下面看来并不明显,但要爬上去却绝不可能。

  陈家洛心想:“难道到了这里,仍然功亏一篑?”灵机一动,从怀里取出点穴珠索,看准雪中莲旁边一块凸出的山石,抛了上去缠住。这时他剑盾也已拿在左手,右手拉着珠索一使劲,全身凌空跃起,看准地点,落在雪中莲之旁,左手剑盾牢牢按在积雪之中,以防滑跌。只觉幽香中人欲醉,他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了下来,交在左手,用剑盾护住,怕下去时弄坏了花瓣。

  下去时看似艰险,但对有武功的人来说却很容易。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,溜得太快时就用剑盾在山石上一按,把下堕之势稍加抑制,到离地六七丈时,双脚在峭壁上一蹬,如一只大鸟般扑了下来,轻飘飘的落在那少女马前,微微一笑,拿出那两朵莲花给她。

  那少女伸出纤纤白手来接住。陈家洛见她的手微微颤动,抬头望她脸时,只见珍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,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,轻轻抖动,好像清晨的露水。陈家洛好生奇怪,不懂她为什么流泪,也不便问,只得上马。

  两人默默无言的走了一阵,陈家洛心想:“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,也不知为什么,她想要那花,我就不顾性命的给她取了来。”他回头瞧那峭壁,只见它峨然耸立,气象森严,自己也不禁心惊。那少女的至美之中,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,叫人为她粉身碎骨,死而无悔。

  天色将黑时,两人在冰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。那少女生了火,把带着的干黄羊烤熟,切开了与陈家洛共吃。她一直不说话,陈家洛也不敢开口,好像一说话便亵渎了这圣洁的气氛一般。那少女默默望了陈家洛一眼,忽然奔出数十步,俯伏在地,虔诚的向真神阿拉祷告起来。火光熊熊,映着这白衣少女的背影,四下寂静无声,只有雪中莲的香气暗暗浮动。那少女站起身来时,笑容满脸,一面走近,一面说道:“你不怕摔死吗?”

  陈家洛道:“摔死是不会的,就只怕摘不到那两朵你心爱的花。”那少女微微一笑,把两朵雪中莲拿出来,分了一朵给陈家洛道:“这朵给你。”陈家洛本想推辞,但她神色语气之中,虽然是很温婉柔和的一句话,也似乎是最强烈的命令一般,叫人无法违抗,于是接了过来,心中暗笑:“要是红花会众兄弟瞧见他们总舵主,竟这样乖乖的听一个女孩子的话,不知会怎样想?”

  那少女忽问:“你学过武功是不是?怎么能爬到那样高的山崖上去?”陈家洛听她语气,知道她完全不会武术,所以竟没看出自己怀有一身上乘的轻身功夫,于是说道:“其实也不怎样难的,只要胆子大一些,也就成了。”那少女不知陈家洛这是谦辞,以为他真的不懂武功,隔了一会,赞叹地说:“啊,你真勇敢!”她随即告诉他,自己从小在大漠草原上牧羊,最爱花草,她说:“有许多好看的花,开在草地上,你一眼望出去,尽是花,我宁可不吃羊肉,也要吃花。”陈家洛奇道:“花也可吃吗?”那少女道:“当然啦,我从小吃到现在,吃了十几年啦。爸爸和哥哥本来不许,可是我一个人出来牧羊,他们又管我不着。后来见我吃了没事,也就不管啦!”

  陈家洛本来想说:“怪不得你像花一样好看。”可是这句话冲到口边,又缩了回去。他坐在那少女身旁,只觉得一阵阵淡淡的幽香,从她身上渗出来,这香气明明不是雪中莲的花香,也不是任何花香,只觉淡雅清幽,令人忘俗,心想:“她明明刚洗了澡,也不见她用什么脂粉,怎么这样香,而世上脂粉之中哪有这种优雅的香气?”正在神魂颠倒之际,突然一惊,想到礼法之防,不由得稍稍坐开了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