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书剑恩仇录[旧版]》第十二回 奋戈振臂恤饥民(1)
徐天宏那天晚上在客店宿下,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,在灯下细看。原来是威震河朔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,催他即日赴京,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,信中还提及大军西征,有数十万两银交他们镖局护送,所以局中人手更加不足云云。徐天宏看了当下也不在意,忽然听见隔房周氏母女大声吵嚷起来,好几次提到自己的名字,一听之后,心中十分不安,自忖周绮如果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,那真是万死莫赎,于是留下一封信,一早就先行走了。
到得河南省境,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河大涨而人心惶惶。河江水官平日穷奢极欲,把国家用来治水的公款大都饱入私囊,现在上游水涨的急报如雪片飞来,这批酒囊饭袋事到临头有什么办法。比较好的,还去召集人夫在堤边填点土,加几只麻袋,其余的不是求神拜佛,就是连上表章,夸大水势,以便决堤之后,为他日自己脱罪张本。徐天宏见灾象已成,暗暗叹息,心想:“黄河虽属天灾,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,全力施为,未始没有挽救之道,但自来为官者均视河工为肥缺,一上任就大捞特捞,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?将来咱们红花会要是能得志于天下,这黄河非好好加以治理不可。”
徐天宏依着记号寻到开封,在汴梁大侠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。众人见徐天宏无恙归来,欢忭莫名。梅良鸣与徐天宏本来互相慕名,当晚大张筵席,与他接风。这时章进、卫春华、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。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,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,蒋四根则被陈家洛派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了。徐天宏对周仲英并不提起周大奶奶与周绮的事,心想反正一两天内她们就会赶到,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,他受了重伤,但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一起。他道:“我本来以为是四嫂,四嫂既在此地,那么这女子是谁?”众人议论了一会,俱都猜想不出。
第二日清早,周绮一个人来到梅家,与父亲及众人见了,大家又各大喜。厮见后,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:“你过来,我有话对你说。”徐天宏心怀鬼胎,心想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,要大大责骂一顿了,他打定了主意:“任她怎么骂,我绝不顶撞她一句就是。”于是慢慢走到她跟前。
周绮悄声道:“我妈不肯来见我爹,你给我想个法儿。”徐天宏放下了心,说道:“那么请你爹去见她。”周绮道:“妈也不肯见他,他们这次别扭闹得很大。”徐天宏沉吟半晌,说道:“好,我有办法。”轻轻嘱咐了她几句。周绮道:“这成吗?”徐天宏道:“一定成,你先去吧。”
徐天宏待周绮出门之后,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,看看时候已到,悄悄对周仲英道:“周老爷子,这里铁塔寺旁有一家修竹园酒家,佳酿驰名全省,既然到此,不可不尝。”提到好酒,周仲英兴致极高,笑道:“好,我来作东,请众位兄弟同去畅饮一番。”徐天宏道:“这里省城之地,捕快耳目众多,咱们人多去了不好。就由总舵主和小侄两人陪老爷子去。怎样?”周仲英道:“好,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。”于是约了陈家洛,三人径投铁塔寺来。
那修竹园果然是一个好去处,杯盘精洁,窗明几净,徐天宏四下一望,找了个雅座。三人一边饮酒吃鱼,一边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大会宾朋、亲迎侯嬴的故事。陈家洛叹道:“大梁今犹如是,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?信陵公子一世之雄,竟以醇酒妇人而终。今日汴梁,仅剩夷山一丘耳。”酒酣耳热,击壶而歌,高吟起来:
“赵客缦胡缨,吴钩霜雪明。银鞍照白马,飒杳如流星。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,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闲过信陵饮,脱剑膝前横。将炙啖朱亥,持觞劝侯嬴。三杯吐然诺,五岳倒为轻,眼花耳热后,意气素霓生……”
三人喝到酒意五分,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:“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大团圆,待小侄敬你一杯。”周仲英喝了,叹了一口气。徐天宏道:“周老爷子心头不快,是可惜铁胆庄被烧吗?”周仲英道:“家财是身外之物,区区一个铁胆庄,又有什么可惜的?”徐天宏道:“那么一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?”周仲英不语,又叹了一口气。
陈家洛连使眼色,叫徐天宏别再说这种话触动他的心境,徐天宏只作不见,又道:“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,说出了四哥藏身之所,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。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,咱们确是万分不安。”陈家洛道:“七哥,咱们走吧,我酒已喝得差不多了。”徐天宏仍对周仲英道:“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家出走?”周仲英道:“她怪我不该杀死逆子。唉,她一个孤身女子,不知投奔何方。这个逆子她爱若性命,我确是对她不起。待咱们把四哥救出来之后,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把老妻找回来。我这么一把年纪,世上亲人,就只她和女儿两人了。”
周仲英说到此处,忽然门帘一掀,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。周大奶奶道:“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,你肯认错就好。我就在这里,你不用找我啦。”周仲英一见妻子,又惊又喜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周绮对陈家洛道:“陈大哥,这是我妈。”对母亲道:“妈,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。”周绮等他们施礼相见后,命酒保把隔座的杯盏移过来,对周仲英道:“爹,这真巧极啦,我听说这里的酒好,一定要来喝,妈不肯来,给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,哪知就坐在你们隔座。”
五人欢呼畅饮,谈起别来之情形。周绮见父母团聚,言归于好,不由得心花怒放,口没遮拦,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、报了害弟烧庄之仇的事。徐天宏连使眼色,叫她别说下去,她只是不觉,仍旧说道:“他的计策真好!那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,我就跳进窗去把妈救起。他一刀刺进了那姓童的肚子里。”
周仲英和陈家洛都给徐天宏敬酒。周仲英道:“真是英雄出少年,老弟救了老妻,又替我报了大仇,老夫实在感激得很。”徐天宏道:“老爷子说哪里话来,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。”陈家洛问道:“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?”徐天宏支支吾吾的敷衍了几句。周绮暗暗叫苦:“糟啦!糟啦!我说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,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?”脸上一阵飞红,羞得低下头来,神智一乱,无意中手一挥,把一双筷子和一只酒杯都带在地上,叮当一声,酒杯跌得粉碎,更是不好意思。
陈家洛鉴貌辨色,知道两人之间的事绝不止这些,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,总是“他”怎样“他”那样,不名个字,心中已料到六七成。结账回到梅府后,陈家洛把徐天宏叫在一边,说道:“七哥,你瞧周姑娘这人怎么样?”徐天宏何等机灵,一听早知陈家洛意思,说道:“总舵主,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说的话,请你莫说给别人知道。她心地纯真,光明磊落,可是给别人听了,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,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雄。”陈家洛道:“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,我给你做一个媒如何?”
徐天宏跳了起来,说道:“这个万万不可,我如何配得上她?”陈家洛道:“七哥你不必太谦,你武诸葛文武双全,名闻江湖,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。”徐天宏呆了半刻不说话。陈家洛连问:“怎样?”徐天宏道:“总舵主你不知道,她不喜欢我。”陈家洛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徐天宏道:“她亲口说的,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,以前咱们一路上,老是闹别扭。”陈家洛哈哈大笑,说道:“那么你是肯的了?”徐天宏道:“总舵主你别白操心,咱们不能自讨没趣。”
陈家洛与徐天宏正在谈论,忽然梅家的小厮过来道:“陈少爷,周老爷请你过去说话。”陈家洛向徐天宏笑了一笑,走到周仲英房里,周大奶奶和周绮都退了出去。周仲英道:“我有一件心事,很不便启齿,想请陈当家的作主。”陈家洛道:“老爷子但说不妨,小侄自当效劳。”周仲英道:“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,虽然生来顽劣,但天性倒还淳厚,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,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,所以蹉跎到今,还没对亲……”说到这里,叹了一口气,隔了一会说道:“贵会七当家徐天宏徐爷,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。他文武双全,人品又好。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,将小女许配于他,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,高攀不上。”陈家洛一听大喜,连连拍胸,说道:“此事包在小侄身上。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,既肯垂爱,我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,小侄马上去说。”
他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,把经过一说,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。陈家洛道:“七哥,我瞧周老英雄脸色,他心中还有一句话,但总是不便出口。我猜是这样,不知你肯不肯?”徐天宏道:“哪有什么不肯的?”陈家洛笑道:“我也猜想没什么不肯的。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,眼见周家香烟已断,而且他的小儿子还是因为咱们红花会而死。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,不但做他女婿,还做他儿子。”徐天宏道:“你要我入赘周家?”陈家洛道:“不错,将来生儿子,长子姓周,次子姓徐。自古道无后为大,咱们这样也总算报答周老英雄的恩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