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射雕英雄传[旧版]》第六十回 黑沼隐女(1)
黄蓉笑道:“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。你们亲兄弟,求求他不就成啦?”一拍雕颈,转身飞开。裘千里见她要走,恶念顿起,叫道:“好姑娘,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?”黄蓉好奇心起,牵雕回头,要瞧瞧他有什么玩意。那知裘千里突然和身向前一扑,飞离山峰,向黄蓉背上抱去。原来他见毒蛇涌至,无穷无尽的钻进洞来,只得出洞呼喝,却被铁掌帮诸人见到。他私入禁地,莫说是帮主兄弟,纵是帮主本人,也决不能再活着走下中指峰去,所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。
那白雕虽然神骏,究竟负不起两人,黄蓉身子被裘千里一抱住,白雕立时向山峰下深谷堕下去。那雕双翅用力扑打,下堕之势虽然稍缓,可是始终支持不住。裘千里一把抓住黄蓉后心,要将她摔下雕背,但她身子用衣带缚在雕上,急切间摔她不下。黄蓉手足被缚,也是难以回手,眼见二人一雕,都要摔在深谷之中,尸骨无存。那雄雕听见雌雕惊叫,急赶来救,却已不及。铁掌帮诸人站在山腰间看得明白,个个骇得目瞪口呆,做声不得。
正危急间,一道红光从山峰背后急转过来,犹如电光一闪,那血鸟已将裘千里双眼啄瞎。那老儿斗然之间双目剧痛,眼前漆黑,伸手去抹拭眼睛,就只这么一松手,身子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,一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,待众人听到声音时,早已跌得粉身碎骨。白雕背上一轻,纵吭欢唳,振翅直上,与雄雕并肩北去。
郭靖在雕背长声呼叫,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。转眼之间,双雕已飞出六七十里。郭靖怕黄蓉伤重难支,喝令双雕下降,看黄蓉时,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。郭靖忙将缚着的衣带解开,替她推宫过血,好一阵子,方才悠悠醒转。这时乌云满天,把月亮星星遮得透不出半点光来。郭靖双手抱着黄蓉,站在旷野之中,只觉天地茫茫,竟无容身之处,不知如何是好。
呆立半晌,只得信步向前走去,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,那里有路?每走一步,荆棘都钩到小腿,他也不觉疼痛,走了一阵,四周更是漆黑一团,纵然尽力睁大眼睛,也瞧不见任何物件,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,只怕一个踏空,跌入山沟陷坑之中。这样苦苦走了二里有余,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,在天边闪闪发光。他凝神一望,想要辨别方向,却看出原来并非天星,而是一盏灯火。
既有灯火,必有人家。郭靖好不欣喜,加快脚步,笔直向那灯火快步赶去,奔出里许,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都是树木,原来那灯火是从树林之中发出。可是一入林中,再也无法直行,林中小路东盘西曲,急走一阵,忽然失了灯火所在,忙跃上树去眺望,却见那灯火已在身后。
正是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,郭靖接连赶了几次,弄得头晕眼花,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,三鸟一马也不知到了那里,他知这是林中道路作怪,欲待从树顶上纵跃过去,黑暗中却又看不明白落足之处,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。幸好他生性最沉得住气,连遭挫折,并不沮丧,站着调匀一下呼吸,稍歇片刻,打定主意不找着决不罢休。
黄蓉受伤后身子衰弱,头脑仍极清明,被郭靖抱着东转西弯的闹了一阵子,虽然瞧不见周遭情势,却已摸清林中道路,她闭了眼睛道:“靖哥哥,向右前方斜角走。”郭靖喜道:“蓉儿,你还好么?”黄蓉“嗯”了一声,没力气说话。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,黄蓉默默数着他的脚步,待到十七步,道:“向左走八步。”郭靖依言而行。黄蓉又道:“再向右斜行十三步。”
一个指点,一个遵循,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。刚才郭靖这一阵乱闯,黄蓉已知这树林并非天生,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。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,倒有一大半传授给了女儿。这林中道路愈是奇幻,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,若是天然路径,她既从未到过,那么在这昏黑之中,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的小径,她也辨认不出了。
这样时而向左,时而转右,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,似乎越行越是迂曲迢遥,但不到一顿饭时光,那灯火已赫然在眼前出现,郭靖大喜,向前直奔。黄蓉急叫:“别莽撞!”郭靖“啊哟”一声,双足已陷入泥中,直没至膝,仗着武功卓绝,提气向后一跃,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,一股污泥之味,极是刺鼻,借灯火向前一望,眼前茫茫一团白雾,裹着两间茅屋,那灯火就从茅屋中透射出来。
郭靖高声叫道:“我们是过往客人,生了重病。求主人行个方便,借地方歇歇,讨口汤喝。”过了半晌,屋中寂然无声,郭靖再说了一遍,仍是无人回答。说到第三遍后,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:“你们既能走到此处,必有本事进我屋来。难道还得我出来迎接么?”语声冷淡异常,显见是不喜外人打扰。
若是换作平时,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,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,此时却是救伤要紧,只是眼前一片污泥,不知如何过去,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。黄蓉睁眼一看,想了片刻,道:“这屋子是造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。你瞧瞧清楚,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。”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,喜道:“是啊,蓉儿你什么都知道。”黄蓉道:“你走到圆屋后边,对着灯火直行三步,斜行五步,再直行三步。如此直斜交差,不可弄错。”郭靖依言而行,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。只是那些木桩虚虚晃晃或歪或斜,若非郭靖轻功了得,只走得数步早已摔入泥沼之中。
他凝神提气,直三斜四的走去,走到一百一十九步,已绕到了方屋之前。那屋却无门户。黄蓉低声道:“从此处跳进去,在左首落脚。”郭靖背着黄蓉,一跃而入,依言落在左首,心中微微一惊,暗道:“一切都在蓉儿料算之中。”原来墙里是个院子,那院子分为两半,左一半是实土,右一半却是个水塘。
郭靖跨过院子,走向内堂,堂前是个月洞,仍无门扉。黄蓉悄声道:“进去吧,里面没古怪啦。”郭靖点点头,朗声道:“过往客人冒昧进谒,请主人大度包容。”说毕走进堂去。只见当前一张长桌,上面放着七盏油灯,排成天罡北斗之形。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,身披麻衫,凝目望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,正自用心思索,虽听见郭靖说话,却不抬头。
郭靖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,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,全无血色,心中甚是怜惜,欲待开口讨碗汤水,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,却怕打断她的思路。黄蓉坐了片刻,精神稍复,一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,阔约二分,知是计数用的算子。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、实、法、借算四行,一数算子数目,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,这时“商”位上已计算到二百三十,但见那老妇搬弄算子,算那第三位数字。黄蓉脱口道:“五!二百三十五!”
那老妇吃了一惊,抬起头来,一双眸子精光闪闪,向黄蓉怒目而视,随即又低头搬弄算子。这一抬头,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,不过三十六七岁,想是思虑过度,是以鬓边早见华发。那女子搬弄了一会,果然算出是“五”,不禁大惊,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,见她是个妙龄少女,心想这必是她凑巧猜中,不足为奇,顺手将“二百三十五”五字记在纸上,又计下一道算题。
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,她刚将算子排为商,实,方法,廉法,隅,下法六行,算到一个“二”,黄蓉轻轻道:“二百二十四。”那女子“哼”了一声,那里肯信?布算良久,约一盏茶时分,方始算出,果真是二百二十四。
那女子伸腰站起,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,面颊却如凝脂,一张脸以眼为界,上半老,下半少,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。她双目直瞪黄蓉,忽然向内室一指道:“跟我来。”拿起一盏油灯,走了进去。郭靖扶了黄蓉跟着过去,向内一望,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,地下满铺细沙,沙上画了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,又写着许多“太”“天元”,“地元”,“人元”,“物元”等字。郭靖看得不知所云,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,站在门口,不敢入内。
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,精通历数之术,一见地下符字,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,那是算经中的“天元之术”,只要一明其法,也无甚难处(按: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,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,天、地、人、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、Y、Z、W四未知数)。黄蓉从腰中抽出竹棒,倚在郭靖身上,随想随在沙上书写,片刻之间,将那女子苦思数月不得其解的七八道难题尽数解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