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射雕英雄传[旧版]》第四十八回 密室疗伤(4)
郭靖一想不错,忙闭目镇慑心神,不再听隔墙之言。黄蓉又凑眼到小孔上去,见完颜烈正举碗饮酒,饮干后欢然说道:“这全仗各位出力襄助。欧阳先生更居首功,若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开,咱们还得多费手脚。”欧阳锋干笑了几声,响若破钹。郭靖听了,心头又是一震。黄蓉暗道:“谢天谢地,这老毒物不要在这里弹筝,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。”
只听欧阳锋道:“此处甚是荒僻,宋兵定然搜寻不到。那岳飞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,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。”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只石盒,放在桌上。他是要瞧一瞧这部武穆遗书的内文,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,那他不客气就要据为己有,倘若书中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,自己无用,乐得做个人情,让完颜烈取去。
一时之间,众人目光都集于那石盒之上。黄蓉心道:“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,也胜似落入这批奸贼之手。”只听完颜烈道:“小王参详岳飞留下那封哑谜般的文书,又推究赵官儿皇宫内历代营造修建的史录,知道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的一只石盒之内,今日瞧来,这推断侥幸没错。宋朝也真无人,没一人知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。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,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。”言下甚是得意,众人又乘势称颂一番。
完颜烈捻须笑道:“康儿,你将石盒打开吧。”杨康应声上前,揭去封条,掀开盒盖,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,无不惊讶异常,做声不得,原来盒内空空如也,那里有什么兵书,连白纸也没一张。黄蓉虽瞧不见盒中情状,但见了众人脸上模样,已知盒中无物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。
完颜烈甚是沮丧,扶桌坐下,伸手支颐,苦苦思索,心思:“我千推算,万推算,那岳飞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,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?”突然心念一动,脸露喜色,抢起石盒,走到天井中,猛力往石板上一摔。
只听得砰的一声响,那石盒已碎成数块,黄蓉是何等聪明之人,一听碎石之声,立时想到:“啊,那石盒有夹层。”急着要想瞧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,苦于不能出去,但过不片刻,完颜烈已从天井中废然回来,道:“我只道石盒另有夹层,岂知却又没有。”
众人纷纷议论,胡思乱想,黄蓉听各人怪论连篇,也不禁暗暗好笑,当即告知郭靖。他听说武穆遗书未被盗到,心中大慰。黄蓉道:“看来这些奸贼不会死心,必定再度入宫。”心想师父尚在宫中,只怕受到牵累,虽有周伯通保护,但老顽童疯疯癫癫,担当不了正事,不禁颇为担心,果然听得欧阳锋道:“那也没什么大不了,咱们今晚再到宫中搜寻便是。”
完颜烈道:“今晚是去不得了,昨晚咱们这样一闹,宫中必然严加防范。”欧阳锋道:“防范定然是防范的,可是那有什么紧?王爷与世子今晚却不要去,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。”完颜烈拱手道:“那又要先生辛苦,小王静候好音。”众人当即在堂上铺下稻草躺下养神。睡了半个时辰,欧阳锋领了众人又进城去。
完颜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,听着村子尽头一只狗呜呜哭泣,声音甚是凄凉,更增烦忧,忽听得门外一响,有人进来,急忙翻身坐起,拔剑在手。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,月光下只见一个蓬头女子哼着小曲,推门进入。这女子正是傻姑,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,见店中睡得有人,也不以为意,摸到自己睡惯了的乱柴堆里,一倒头便是鼾声大作。
杨康见她只是个乡下蠢女,一笑而睡。完颜烈却思潮起伏,久久不能安眠,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,点燃了放在桌上,拿出一本书来翻阅。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,凑眼去看,只见一只飞蛾,绕着蜡烛飞了几转,猛地向火一扑,翅儿当即烧焦,跌在桌上。完颜烈拿起飞蛾,叹道:“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,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。”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,一个小药瓶,拿在手里抚摸把玩,脸上神色凄然。
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,叫他来看。郭靖一看之下,勃然大怒,依稀认得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之物,当日在赵王府中,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。只听完颜烈轻轻的道:“十九年前,就在这村子之中,我初次各你相见……唉,不知现下你的故居是怎样了?……”说着站起身来,拿了蜡烛,走出门去。
郭靖呆了一呆:“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?”凑到黄蓉耳边悄声问她,黄蓉点了点头。郭靖只感胸间热血上涌,身子摇荡。黄蓉右掌本与他左掌相抵,见他见心情激动,怕有危险,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,两人同时用功,郭靖这才慢慢宁定。过了良久,火光微微一闪,一声长叹,完颜烈走进店来。
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,在这时辰之中,再强的喜怒哀乐,也不致伤他身体。黄蓉知道无碍,让他凑眼到小孔去察看完颜烈的动静。郭靖一掌仍与黄蓉相抵,左眼凝视着小镜中所映出的景象。
只见完颜烈手中拿着一柄黑黝黝的兵器,刀不像刀,斧不像斧,呆呆的在烛火旁沉思,过了一会,轻声叹道:“杨家是破败得连屋瓦也不剩下一片了,郭家却还留着郭啸天当年所使的这柄短戟。”郭靖听到父亲的名字从这杀父之仇的口中说出来,心中不禁一凉,暗想:“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,我一匕首掷去,立时可取他性命。”伸右手拿起匕首,低声向黄蓉道:“蓉儿,你一只手能将门旋开么?”
黄蓉忙道:“不成!刺杀他自是轻而易举,但咱们的藏身所在会被人发见。”郭靖颤声道:“他……他拿着我爹爹的兵器呢。”他一生未见过父亲之面,但一半由于母亲的述说,一半由于自己心中存想,对故世的父亲满腔是敬爱慕孺之情,这时见到短戟,更是最深切之爱与最深切之恨交织于胸中,不可抑制。
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着。”郭靖心中一凛,慢慢将匕首放回腰间,再凑眼到小孔上,却见完颜烈已伏在桌上睡着了。眼见报仇不成,暗叹可惜,正要坐直身子继续用功,忽见稻草堆中一人慢慢坐起。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,在镜中却瞧不清是何人。只见他悄悄站起,走到完颜烈身后,将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拿在手中,一回头,却是杨康。
但见他望着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,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铁枪的枪头,瞧了一阵,忽地脸色一变,拿起横在地下的短戟,对准完颜烈的后心举了起来。郭靖大喜,知他思念亲生父母,此时要手刃仇人,眼见这短戟一落,完颜烈立时丧命,那知他将短戟高高举着,良久良久,却不落下。郭靖暗叫:“杀啊,杀啊!此时不杀,更待何时?”心中又道:“只要这一戟下去,那就仍是我的好兄弟,你在皇宫中刺我之事,咱们永远不提。”
却见他的手微微发颤,短戟是落下了,却是势道极缓极缓,重又横放在地下,郭靖气极,骂了声:“小杂种。”只见他脱下身上长袍,轻轻放在完颜烈身上,防他夜里受凉。郭靖不愿再看,全然不解杨康对这害死他自己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情深谊重。
黄蓉安慰他道:“别心急,养好伤后,这奸贼就是逃到天边,咱们也能追得到。”郭靖点点头,又用起功来,到天明破晓,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,两人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,但感神清气爽,舒畅宁定。黄蓉竖起食指,笑道:“过了一天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