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射雕英雄传[旧版]》第四十一回 海上拼斗(2)
洪七公等到戍末亥初,未见郭靖回来,颇不放心,心想若是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,傻徒弟可要吃亏,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,他悄悄溜出舱门,见两名白衣汉子站在门旁守望。洪七公向左一掌,呼的一响,掌风带动帆索。两名汉子齐向有声处张望,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。他身法何等快捷,真是人不知,鬼不觉,早已扑向右舷。
但见大舱窗中,隐隐透出灯光,洪七公到窗缝中一张,见郭靖正伏案书写,两名白衣少女在旁煮茶添香,研墨拂纸,服侍得甚是周至。洪七公放下了心,突觉酒香扑鼻,定晴一看,见郭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,艳若姻脂,芳香袭人。洪七公暗骂:“老毒物好不势利,我徒儿写经与他,他便拿出极佳美酒来款待,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平常水酒。”他是天下第一馋人,世间无双酒徒,既见有此美酒,不饮岂肯罢休?心道:“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舱底,我且去喝他个痛快,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,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。”
想到此处,不禁脸露得意微笑,偷酒窃食,原是他最拿手的本领,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,皇帝吃的酒馔每一件都被他先行尝过。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,他都来去自如,旁若无人,到船底偷些酒吃,那真是毫不足道的小事。他蹑步走到后甲板,一望身旁无人,轻轻揭开下舱的盖板,溜了下去,又把舱盖板盖上,鼻子嗅了几嗅,已知贮藏食物的所在。
船舱之中,漆黑无光,他凭着菜香肉气,摸进粮舱,一晃火折,果见壁角里立着六七只大木桶。洪七公大喜,找到一只缺口破碗,吹灭火折,放回怀里,这才走到桶前,伸手摇了摇,那桶竟是空的,第二桶却甚沉重,装得满满地。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,右手伸碗去接,待要拔去塞子,忽听得脚步声响,有两人来到了粮舱之外。
那两人脚步轻捷,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,别人无此功夫,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,必有鬼计,定是设法在食物之中下毒害人,当下在木桶后面一缩,蜷成一团。只听得舱门轻轻开了,火光一闪,那两人走了进来。
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,心道:“难道他们要喝酒?那干么不命下人来取?”只听欧阳锋道:“各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?”欧阳公子笑道:“都齐备了,只要火折一引,这艘大船转眼就化灰尘,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。”洪七公大吃一惊:“他们想要烧船?”只听欧阳锋又道:“你去把最心爱的姬妾聚齐在舱里,再等片刻,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,你就率领大伙儿下小船去,我到这里来点火。”欧阳公子道:“咱们的蛇和养蛇人怎么安排?”欧阳锋冷冷的道:“臭叫化算是一代的武学大师,也得有些人殉葬。”
两人说着即行动手,拔去桶上木塞,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,原来桶里放的都是桐油菜油。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,将木柴架在上面,大袋的木屑刨花,也都倒了出来。过不多时,舱中油已没胫,两人转身走出,只听欧阳公子笑道:“叔叔,再过一个时辰,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,世上知晓九阴真经的,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。”欧阳锋道:“不,有两个。难道我不传你么?”欧阳公子大喜,反手带上了舱门。
洪七公又惊又怒,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来偷酒,怎能知晓这二人的毒计?烈火一发,那里能逃劫难?听得二人走远,于是悄悄摸出,回到自己舱中,见郭靖已经睡着,正想叫醒他共想应付之策,忽听门外微微一响,知道欧阳锋来察看自己有否睡熟,于是大声叫道:“好酒啊好酒!再来十壶!”
欧阳锋微微一怔,心想这老叫化还在饮酒,只听洪七公又叫道:“老毒物,你我再拆一千招,分个高下。唔,唔,好小子,行行!”欧阳锋站了一阵,听他胡言乱语,前后不贯,才知是说梦话,心道:“臭叫化死到临头,不知在做什么梦。”
洪七公一面瞎说八道,一面细听舱外的动静,欧阳锋轻功虽高,但离去时的脚步声仍被他听了出来。他一听欧阳锋走向左舷,立时凑到郭靖耳边,轻轻推了他的肩膀,叫道:“靖儿!”郭靖惊醒,“嗯”了一声。洪七公道:“你跟着我行事,别问原因。现下悄悄出去,别让人瞧见。”
郭靖一骨碌爬起,洪七公缓缓推开舱门,一拉他的衣袖,走到了右舷。他知欧阳锋甚是了得,稍有动静,定致被他发觉,不敢径行走向后稍,左手攀住船边,身子挂到了船外。郭靖心中奇怪,不敢出声相询,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。洪七公展开“壁虎游墙功”贴住船边,慢慢往下游动,眼睛注视郭靖,只怕船边被水浸湿之后,滑溜异常,一个失手跌入海中,可就会发出声响。
那“壁虎游墙功”愈是在粗糙的墙面上,愈易施展,但那船边本就油漆得甚是光滑,兼之一来濡湿,二来向内倾侧,三来正在波涛之中起伏晃动,欲在这上面游动,实是大非易事。幸好郭靖在大漠之中曾跟马钰日夜上落悬崖,近来功力又已大进,竟然溜了下来。洪七公半身入水,一路摸向后梢,郭靖紧跟在他的后面,手指不是抓住船边的铁钉木材,就是硬生嵌入船身上填塞裂缝的油灰丝筋之中,以防波涛将人冲开。
洪七公到了船稍,向后一望,果见船后用绳索缚着一只小艇,心下大喜,对郭靖道:“咱们上小艇去!”手一松,身子已与大船分离。那船行得甚快,向前一冲,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边,翻身入艇,悄无声息,等到郭靖也入艇来,说道:“割断绳索。”
郭靖拔出匕首,一划将艇头的系索割断了,那小艇登时在海中乱兜圈子。洪七公扳桨稳住,只见那大船渐渐没入前面黑暗之中。突然间大船船尾一亮,欧阳锋手中提灯,大叫了一声,发现小船已自不见,喊声中又是愤怒,又是惊惧。洪七公气存丹田,一声长笑,只笑得斗摇星沉,海惊波骇。
忽然间右舷处一艘轻舟冲浪而至,迅速异常的靠向大船,洪七公奇道:“咦,那是什么船?”语声未毕,只见半空中两头白雕扑将下来,在大船的主帆边盘旋来去。轻舟中一个白衣人影一晃,已跃上大船,星光熹微中只见那人头顶心的束发金环闪了两闪,郭靖低声惊呼:“蓉儿!”
这轻舟中来的正是黄蓉。她将离桃花岛时见到小红马在林中奔驰来去,忽地想起:“海中马匹无用,那对白雕却可助我找寻靖哥哥。”于是吹唇作声,召来了白雕。雕眼最是锐敏,飞行又极迅捷,在这茫茫大海之中,居然发现了郭靖的坐船。黄蓉在雕足上见到郭靖写的“有难”二字,心中有惊又喜,鼓足了风帆赶来,那知迟了一步,洪七公与郭靖已经离船。
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“有难”二字,只怕迟了相救不及,一见白雕在大船顶上盘旋,等不及两船靠拢,但见相距不远,手扣一把金针,提了蛾眉钢刺,跃上了大船,正见欧阳公子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乱转。黄蓉喝道:“郭世兄呢?你把他怎么了?”
欧阳锋将舱底的火引着,待得发见船尾小艇失却,不禁连珠价的叫起苦来,只听得洪七公的笑声从海面上传来,心想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,正自惶急无计,忽然见到黄蓉的轻舟,急忙抢出,叫道:“快上那船!”岂知那轻舟上的哑巴船夫个个是奸恶之徒,当黄蓉乘在船上之时,受她威慑,不敢不听她差遣,一见她离船,正是天赐良机,转舵扬帆,远远逃了开去。
洪七公与郭靖见黄蓉跃上大船,就在此时,大船后稍的火头已然冒起。郭靖尚未明白,惊叫:“火,火!”洪七公道:“不错,老毒物放火烧船,要烧死咱爷儿俩!”郭靖一呆,忙道:“快去相救蓉儿。”洪七公道:“划近去!”郭靖猛力扳桨。那大船转过舵来追赶轻舟,与小艇也是近了,甲板上男女乱窜乱闯,一片喧扰之声。
洪七公大声叫道:“蓉儿,我和靖儿都在这儿,游水过来!游过来!”这大海之中,波涛汹涌,又在黑夜,游水本极危险,但洪七公知道黄蓉水性甚好,兼之事在紧急,不得不冒此险。黄蓉听到师父声音,心中大喜,不再理会欧阳锋叔侄,一转身走到船舷,纵身往海中跃去。
突觉手腕上一紧,身子本已跃出,却又被生生的拉了回来,黄蓉一惊回头,只见自己右腕被欧阳锋抓住。她叫道:“放开我!”左手跟着一拳。欧阳锋出手如电,又是一把抓住。
他眼见那轻舟驶得远了,再也追赶不上,坐船大火冲天,桅杆都已烧断,船面上帆飞樯舞,乱成一团,转眼就要沉没,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,于是高声叫道:“臭叫化,黄姑娘在我这里,你瞧见了么?”双手一挺,将黄蓉的身子举在半空。这时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红,洪七公与郭靖看得清清楚楚,洪七公怒道:“他以此要挟,想上咱们的艇,哼!我去夺蓉儿回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