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射雕英雄传[旧版]》第十八回 各显神通(3)
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,说道:“适才见了各位神技,贫道佩服得紧,借花献佛,敬各位一杯。”他身子并不站起,提着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。斟酒虽是极普通之事,但像他那样斟法,却是无人见过。只见他手一扬,壶嘴中就是一道酒激射而出,落在一人酒杯之中,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,这一道酒总是恰恰落入杯内。更奇怪的是,有的人酒杯已空,有的还剩下半杯,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,或多或少,那一道酒从空而降,落入杯中后,正好齐着杯沿而满,没有一滴溢出,也没有一滴落在杯外桌上。灵智上人等都知他内功深湛,右手能如此斟酒,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,稍一运劲,立时能震碎他的心肺内脏,明明是我众敌寡,但投鼠忌器,大家眼睁睁的不敢动手。
王处一最后替郭靖和自己斟满了酒,举杯饮干,朗然说道:“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,和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亲非故,但见他宅心仁厚,是个有骨气的少年,所以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这点薄脸,今日放他过去。”众人默不作声。王处一道:“今日各位饶他,贫道也就放了这位小王爷,这是一位金枝玉叶的王爷,他却不过是普通百姓,一个换一个,各位决不吃亏,怎么样?”梁子翁笑道:“王道长爽快得很,这笔生意就这样做定了。”王处一毫不迟疑,手肘在完颜康腰里一撞,解开了他的穴道,放他归座。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一宗一派的首脑,不论心地如何邪毒狠辣,但言出必践,就有天大的干系,也无人肯食言而肥,自堕威名,当下向各人稽首为礼,拉了郭靖的手,说道:“就此告辞,后会有期。”各人眼见一尾入了网的鱼儿竟自滑脱,无一暗呼可惜,均感脸上无光。
完颜康定了定神,含笑道:“道长有暇,请随时过来叙叙,好让后辈得聆教益。”站起身来,恭送出去。王处一“哼”了一声,说道:“咱们事情没了,总还有见面的日子!”
走到花厅门口,灵智上人忽道:“道长功力精奥,出神入化,令人拜服之至。”双手合什,施了一礼,突然双掌一撤,一股劲风猛然袭到。王处一暗叫:“不妙!”举手回礼,也是运力于掌,要以数十年修习的内功化开他双掌的袭击。两股劲风刚一接触,灵智上人突然变内力为外功,右掌斗然一伸,来抓王处一手腕。对方来得迅速,王处一变招也快捷之至,反手勾腕,强对强,硬碰硬,两人手腕一搭上,立即分开。灵智上人脸色微变,说道:“佩服,佩服!”一跃退开。
王处一微笑道:“大师名满江湖,怎么说了话不算数?”灵智上人怒道:“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,我是要留你……”他被王处一掌力一震,已经受伤,假如静神定心,调匀吸呼,一时还不致发作,但被王处一这么一激,怒气上冲,一言未毕,竟自喷出了一口鲜血。王处一不敢停留,牵了郭靖的手,急步走出府门。
沙通天、彭连虎等众人一则有话在先,不肯言而无信,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,心中无不凛凛,当下也不上前阻拦。
王处一走出府门十余丈,转了一个弯,见后面无人追来,低声说道:“你背我到客店去。”郭靖听他声音微弱,有气没力,不觉大吃一惊,只见他脸色苍白,满面病容,和刚才的情形大不相同,忙道:“道长,你受了伤么?”王处一点点头,一个踉跄,竟自站立不稳。
郭靖疾忙蹲下身来,把王处一负在背上,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,正要入内,王处一低声道:“找……找最僻静……地方的小……小店。”郭靖立时会意,知道他怕对头找来,他身受重伤,自己本领低微,只要被人寻到,那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。于是低头急奔,他不识道路,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,果然越走越是偏僻,只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愈来愈弱,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,里面又小又脏,当下也顾不到许多,闯进店房,将王处一放在炕上。王处一道:“快……快……找一只大缸……盛满……满清水……”郭靖道:“还要什么?”王处一不再说话,轻轻挥手,催他快去,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,摸出一锭银子,放在柜上,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。那店小二欢天喜地,忙抬了一口大缸,放在天井之中,把清水装得满满的。
郭靖回进房去,对王处一说已经办妥。王处一道:“好……好孩子,你抱我放在缸里……不许……别人过来。”郭靖不懂他这样干是为了什么,依言将他抱进缸内,清水一直浸到头颈,再命店小二拦阻闲人。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,急呼缓吸,大约一顿饭功夫,一缸清水竟渐渐转成黑色,同时他脸色也慢慢恢复红润。王处一道:“扶我出来,换一缸清水。”郭靖依言换了水,又将王处一放在缸内,这时才知他是运用上乘内功,将身上中了的毒逼发出来,化在水里,这样一连换了七缸水,水中才无黑色。
王处一笑道:“没事啦。”扶着缸沿,提足跨了出来,叹了口气道:“那藏僧的功夫好毒!”郭靖放了心,甚是喜慰,问道:“那藏僧手上有毒么?”王处一道:“正是,毒砂掌的功夫我生平见过不少,但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,今日几乎性命不保。”郭靖道:“您要吃什么东西,我给您老买去。”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,开了一张药方,说道:“我性命已经无碍,但内脏毒气未净,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除去,不免终身残废。”郭靖接过药方,如飞而去。
他知道这帖药服得愈早愈好,见横街上有一家店正是药铺,忙将药方递到柜上。那店伴接过方子,细细看了一遍,说道:“客官,你来得不巧,方子上血竭、田七、没药、熊胆四味药,小店刚巧没货。”郭靖不等他说第二句,抢过方子便走,那知走到第二家药铺,仍是缺了这几味药,一连走了七八家,无不如此。郭靖又急又怒,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,连三开间门面,金字招牌的大药铺,也说这些药本来存货很多,但刚才正巧被人全数搜买了去。
郭靖这才恍然,原来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处一中毒受伤后必定要使用这些药物,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,用心可实在十分歹毒。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,把情形对王处一说了,王处一叹了口气,脸色惨然,郭靖天性纯厚,伏在桌上放声大哭。
王处一笑道:“一个人生死有命,生固欣然,死亦殊不足惜,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,又何必哭泣?”轻轻击着床沿,纵声高歌:“知其雄兮守其雌,知其白兮守其黑,知荣守辱兮为道而损,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。”郭靖收泪看着他,怔怔的出神。王处一哈哈大笑,盘膝坐在床上,用起功来。郭靖不敢惊动他,悄悄走出店房,忽想:“我赶到附近市镇去,他们未必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!”
想到这个计谋,心中立时喜慰,正要找人打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,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,送了一封信给他。信封上写着“郭大爷亲启”四个字,笔致秀媚,郭靖一接过信封,就闻到一阵幽幽甜香,心中奇怪:“这是谁给我的信?”忙撕开封皮,露出一张诗笺,上面写道:“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中等你,有要事相商,快来。”下面却画着一个小叫化的肖像,笑嘻嘻的正是黄蓉。郭靖奇道:“这信是谁送来的?”店小二道:“是街边一个闲汉送来的。”
郭靖回进店房,见王处一在地下轻轻运动手足,说道:“道长,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。”王处一道:“我们想到这一着,他们何尝想不到?不必去啦。”郭靖不能死心,决意一试,心想:“黄贤弟聪明伶俐,我先和他商量商量。”说道:“一个朋友约我有事,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。”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。
王处一沉吟了一下,问道:“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?”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。王处一道:“他戏弄三头蛟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,这人身法神态好生古怪……”随即正色道:“你去可要十分小心了,这孩子的武功远在你之上,但他功夫之中,总是透着一股邪气,我也摸不准这是什么原故。”郭靖奇道:“我和他是生死之交,他决不能害我。”王处一叹道:“你和他相识有多久,那能说什么生死之交?你莫瞧他人小,他要算计你时,你真对付不了。”
郭靖心中对黄蓉毫无半点疑惑之意,心想:“道长这样说,必是他不知黄贤弟的为人。”当下满口夸说黄蓉的好处。王处一笑道:“你快去吧。少年人无不如此,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。”他见多识广,断定黄蓉不是正派人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