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射雕英雄传[旧版]》第十回 荒山之夜(3)
韩宝驹一提缰,胯下黄马向前窜出,奔了一阵,忽地立住,不论主人如何催迫,它只是不动。韩宝驹心知有异,远远望去,只见前面围了一群人,还有几头猎豹在地下乱抓乱扒。他知道坐骑害怕豹子,一跃下马,抽出金龙鞭握在手中,抢上前去,只见两头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尸首来。韩宝驹赶上几步,见那尸首竟是黑风双煞中的铜尸陈玄风,只是自咽喉锁骨直至小腹,一片血肉模糊,似乎有整块皮肉被人割去。
他心中大奇:“昨晚他明明是被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脐练门而毙命,尸首怎会在这里出现?而且人已死了,怎么还有人这样作践他的尸体,不知是谁下的毒手?又不知有何用意?”这时全金发等也已赶到,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的秘奥。江南六怪望着陈玄风的尸体,想起昨夜死里逃生,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一匕首,人人难逃此人的毒爪,心中都有点不寒而栗,余悸凛凛。
这时两头豹子已在大嚼尸体,旁边一个小孩骑在马上,大声呵斥催促豹夫,命他们快将豹子牵走。他一转头见到郭靖,骂道:“哈,你躲在这里,你不敢去帮拖雷打架,没用的东西!”原来这孩子就是桑昆的儿子都史。郭靖急道:“你们又打拖雷了?他在那里?”都史得意洋洋的道:“我牵豹子去吃掉他,你快投降我,否则连你一起也吃了。”他见江南六怪站在一旁,心中有点害怕,不然早就上前殴打郭靖了。郭靖道:“拖雷呢?”都史大叫:“豹子吃拖雷去!”领了豹夫向前就跑。
一名豹夫劝道:“小公子,那人是铁木真大汗的儿子呀。”都史举起马鞭,在那豹夫头上刷的一鞭,喝道:“怕什么?谁叫他今天又动手打我。快走!”那豹夫不敢违抗,只得牵了豹子,跟他走去,豹夫中有一人怕闯出大祸,转头就跑,叫道:“我去禀报铁木真大汗。”都史待要喝止,那豹夫如飞去了。都史恨道:“好,咱们先吃了拖雷,瞧铁木真伯伯来了有什么办法?”
郭靖虽然惧怕豹子,但终是挂着义兄的安危,对韩小莹道:“师父,他叫豹子吃我义兄,我去叫他快逃。”韩小莹道:“你赶去,连你也吃了,你怕不怕?”郭靖道:“我怕。”韩小莹道:“那你去不去?”郭靖稍一迟疑,道:“我去!”搬动两条小腿,急速前奔。
朱聪因伤口疼痛,平卧在骆驼背上,见郭靖极有侠义之心,叫道:“各位兄弟,这孩子虽笨,然而正是我辈中人。”韩小莹道:“四哥眼力不差!咱们快去救人。”全金发叫道:“这个小霸王家里养有猎豹,定是王公子弟。大家小心了,可别惹事。要知咱们有三人受着伤。”
韩宝驹展开轻身功夫,抢到郭靖身后,一把将他抓起放在自己肩头。他虽然身矮脚短,但双腿移动快速已极,倏忽之间已抢出数十丈外。
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头上,犹如乘坐骏马一般,又快又稳,奔了一阵,果见十多名孩子围住了拖雷。大家听了都史号令,并不上前相攻,却又围成了圈子不让他离开。
拖雷从朱聪那里学会了三手巧招之后,当晚练习纯熟,次晨一找郭靖不见,也不叫三哥窝阔台助拳,独自来和都史决斗。都史带了十多个帮手,见他单身一人,倒颇为诧异,一动手,拖雷三下巧招反复使用,竟把都史等十多个孩子一一打倒。要知朱聪教他这三下招数看来轻描淡写,却是“空空拳”中的精微之着,拖雷聪明极顶,这三下着数又少,所以一学就会,使将出来,蒙古众小孩竟是无人能敌。都史被拖雷连跌两次,鼻上又中了两拳,大怒之下,奔回去赶了父亲的豹子出来。拖雷独胜群孩,得意之极,站在圈子中顾盼睥睨,并不想冲将出来,那知大祸已经临头。
郭靖远远大叫:“拖雷,拖雷,快逃啊,都史带豹子来吃你啦!”拖雷吃了一惊,待要冲出圈子,群孩一拥而上,一时无法脱身, 时间韩宝驹与骑在马上的都史同时赶到。
江南六怪如要拦阻,一伸手就可以将都史擒住,但他们一来不欲惹事,二来要察看拖雷与郭靖的动静,所以并未出手。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,数骑马如飞赶来,马上一人高声大叫:“豹子放不得,豹子放不得!”原来是木华黎、博尔忽等四杰得豹夫的报信,不及禀报铁木真,急忙乘马赶来。
这时铁木真和王罕、札木合、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颜烈兄弟叙话,听了豹夫禀报,大吃一惊,忙抢出帐来,一跃上马。王罕对左右亲兵道:“快赶去传我命令,不许王太孙胡闹!”亲兵接令,上马随后赶去。
完颜永济昨晚没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戏,正自纳闷,这时精神大振,站起来道:“咱们也去瞧瞧。”完颜烈暗自打算:“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铁木真的儿子,他们两家失和,那就是我大金国之福!”转头对身旁亲随低声嘱咐了几句话,那亲随快步出帐。
完颜兄弟上马而行,王罕、桑昆、札木合等都在旁拥卫,刚走出里许,只见数名金兵拦住了王罕派去传令的亲兵,正在拳打足踢,完颜兄弟的随从疾忙喝止,那几名金兵道:“咱们好好的在这里,这家伙不生眼睛的冲到咱们身上来!”王罕的亲兵没头没脑的被后面追来的金兵打了一顿,又气又恨,辩道:“我在前,你们在后……”完颜兄弟不听他们争吵,早已催马上前。札木合瞧在眼里,知道是完颜烈兄弟有意安排的诡计,心中暗自警惕。
众人驰到人群之前,只见两头猎豹颈中绳索已经解开,四腿踞地,喉间不住发出低声吼叫,豹子前面并排站着两个孩子,一个是拖雷,另一个就是他义弟郭靖了。铁木真和四杰把弓扯得满满的,对准了豹子,目不转瞬的凝神注视。
铁木真虽见自己幼子处于危境,但知那两头猎豹是桑昆心爱之物,在它们幼时捉来驯养教练,到如此长大凶猛,实非一朝一夕之功,所以只要豹子不要暴起伤人,就不想射杀。
都史见众人赶到,仗着祖父和父亲的宠爱,反而更恁威风,不住口的呼喝,命豹子扑上去咬人。王罕大怒,正要喝止,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,一骑红马如飞驰到,马上一个中年女子,身披镶貂皮的猩红斗蓬,怀里抱着一个美貌的幼女,一跃下马,正是铁木真的妻子,拖雷的母亲。
她在蒙古包中与桑昆的妻子等叙话,忽然得到消息,生怕儿子受害,急忙带了女儿华筝赶到,眼见儿子危险,又惊又急,喝道:“快放箭!”她注意了儿子,却忘了照顾女儿。华筝这小姑娘年方四岁,生得粉团玉琢,十分可爱,她那里知道豹子的凶猛,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,伸手想去摸豹,众人惊呼阻止,已经不及。
那两头豹子本来蓄势待发,忽见有人过来,呼的一声,突然跃起,众人齐声惊叫。铁木真等虽然扣箭瞄准,但见豹子立将扑到华筝身上,只怕误伤了幼女,一时那敢放箭?四杰抛箭抽刀,齐齐抢出,只见郭靖着地一滚,已抱起了华筝,同时一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的肩头。
四杰的博尔忽短小精悍,行动最为敏捷,操刀揉身而上,只听得嗖嗖嗖几声轻微的声响,耳旁风声过去,两头豹子突然向后滚倒,也不抽筋翻动,已是肚皮向天,一动也不动了。博尔忽过去一看,只见两豹左右太阳穴中各有一个洞,汩汩流出鲜血,显是有高手用暗器打中了它们立时致命的要穴,他回头一望,只见六个汉人男女神色自若的一旁观看,心中知这暗器是他们所发。
铁木真的妻子忙从郭靖手里抱过吓得大哭的华筝,连声安慰,同时又把拖雷搂在怀里。桑昆怒道:“谁打死了豹子?”众人默然不应,在众目睽睽之下,竟没人能明白指出到底是谁施放的暗器。铁木真笑道:“桑昆兄弟,回头我赔你四头最好的豹子,再加八对黑鹰。”桑昆心中大怒,并不言语。王罕怒骂都史,那都史在众人面前受辱,忽地撒赖,在地下打滚大哭起来,王罕大声喝止,他只是不理。
札木合凑到铁木真耳边,把刚才途中所见的事说了,铁木真心头火起,知是完颜烈兄弟的诡计,寻思:“你叫咱们失和,咱们偏偏要连在一旁对付你。”当即笑着俯身抱起都史,都史猛力挣扎,但被铁木真铁腕一拿,那里还挣扎得动。铁木真向王罕笑道:“义父,孩子们闹着玩儿,不必说了。我瞧这孩子倒很好,我想把这闺女许配给他,你说怎样?”王罕看那华筝双目如水,皮色犹如羊脂一般,虽是幼女,但已看出将来必是个绝色女子,心中甚喜,呵呵笑道:“那还有什么不好的?咱们索性亲上加亲,把我的孙女给你的大儿子 赤吧?”铁木真喜道:“桑昆兄弟,咱们可是亲家啦。”桑昆自觉出身高贵,对铁木真又是妒忌,又是轻视,和他结亲很不乐意,但父王之命不能违背,只得勉强笑了一笑。
完颜烈见计策不售,心里不快,猛回头忽见朱聪横卧在骆驼上,不觉吃了一惊:“这几个怪人怎么到了此地?”六怪不欲引人注意,都侧转身子站得远远地,未曾见到他在这里,完颜烈却生怕他们认出自己,兜转马头就走。
铁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儿性命,命博尔忽厚赏他们皮毛黄金,自己抚着郭靖的头,不住赞他勇敢。拖雷待王罕等众人去后,才把与都史打架的经过说了出来。铁木真微一沉吟,向全金发道:“你们留在我这里教我儿子武艺,要多少金子?”全金发心想:“咱们正要找一个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,在他这里那是再好也没有。”当下说道:“大汗肯收留我们,那是求之不得,请大汗随便赏赐吧,咱们那里敢争多论少。”铁木真心中甚喜,嘱咐博尔忽照料六人,随即催马回去,替完颜烈兄弟饯行。
江南六怪在后缓缓而行,自行计议。韩宝驹道:“那陈玄风尸首上胸腹皮肉都被人割去,下手的不知是朋友还是敌人?”柯镇恶道:“这事真正古怪,我实在参详不出。现在当务之急,是要找那铁尸的下落。”朱聪道:“正是,此人不除,终是咱们的后患。”韩小莹道:“五哥的深仇,岂能不报?”
当下韩宝驹、韩小莹、全金发三人立即骑了快马,四下探寻,但一连数日,始终影迹全无。韩宝驹道:“这婆娘中了大哥的毒菱,必定毒性发作,跌死在山沟深谷之中了。”各人都道必是如此。柯镇恶深知黑风双煞的厉害狠毒,心中暗自忧虑,忖念如不是亲手摸到她的尸体,总是一件重大心事,但怕惹起弟妹们烦恼,只是自己寻思,并不把忧念说出。
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在大漠之中,教导郭靖与拖雷的武功。白日教的是弓马骑射、长枪大戟、冲锋陷阵的战场功夫,神箭手哲别与博尔忽也常加指点。一到晚上,江南六怪把郭靖单独叫来,拳剑暗器、轻身功夫,一项一项的倾囊以授。郭靖天资相当鲁钝,但却有一件好处,知道将来报父亲大仇全仗这些功夫,所以咬紧牙关,埋头苦练。自古道:“勤能补拙”。虽然朱聪、全金发、韩小莹的小巧腾挪之技他领悟甚少,但韩宝驹与南希仁教他扎根基的功夫,他一板一眼的照做,竟然练得十分坚实。
一晃眼十年过去,郭靖已是一个十六岁的粗壮少年。离比武之约已不过两年,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紧了,命他暂停练习骑射,从早到晚,苦练拳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