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倚天屠龙记[旧版]》第三十二回 过目难忘(1)
胡青牛心下冷笑:“这小鬼大言炎炎,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,我真的不给他医治,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?”便道:“他既决意不入本教,遇春,你将他背了出去,我胡青牛门中,怎能有病死之人?”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,自来说一不二,他既不答应,再求也是枉然,于是向无忌道:“小兄弟,魔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其道不同,但自大唐以来,世世代代均有雄杰之士。何况令外祖父是白眉教的教主,令堂是教中香主,你答应了我胡师伯,他日张真人跟前,一切由我承担便是。”
无忌道:“好,常大哥请你在我背上第八根脊椎骨和第十三根脊椎骨上,用指节敲打几下。”常遇春喜道:“好!”依言敲击了三下,无忌双足登时便能动弹。他站了起来,说道:“常大哥,你心意已尽,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。”说着昂然走出门去。常遇春吃了一惊,忙道:“你到那里去?”
无忌道:“我若死在蝴蝶谷中,岂不坏了‘蝶谷医仙’的名头?”说着展开轻身功夫,疾驰而去。胡青牛冷笑道:“‘见死不救’胡青牛,天下驰名,倒毙在蝴蝶谷中‘牛舍’之外的,又那止你这娃娃一人?”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什么,急忙拔步追了出去。两人虽都身上有伤,但究竟常遇春伤势较轻,脚步较大,追上了无忌,一把抓住,将他抱了回来。无忌双手不能挥动,无法挣扎。
常遇春气喘吁吁的回进茅舍,说道:“胡师伯,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,是不是?”胡青牛笑道:“我有一个外号叫作‘见死不救’,难道你不知道?却来问我。”常遇春道:“我身上的伤,你却是肯救的?”胡青牛道:“不错。”常遇春道:“好!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,要救活这位兄弟,此事决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魔教弟子言而无信。弟子不要你治,你治了这位兄弟吧。咱们一个换一个,你也没吃亏。”
胡青牛正色道:“你中了这‘截心掌’后,七天之内,若能求到第一流的良医,可以痊愈。过了七天,只能保命,武功从此不能恢复。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,伤发而死。”常遇春道:“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,弟子死而无怨。”无忌叫道:“我不要你救!不要你救!”转头向常遇春道:“常大哥,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?你拿自己性命来换我一命,我便是活着,也是无味。这简直是岂有此理!”
常遇春是个豪气干云的汉子,也不再跟他多辩,解下身上带子,将无忌牢牢的缚在椅上。无忌急道:“你不放我,我可要骂人啦!”见常遇春不理,竟是把心一横,大骂:“见死不救胡青牛,当真是如笨牛一般,连畜生也不如。魔教中有了这种没半点人性的东西,你还想小爷入教,真是放你娘的狗臭屁!你祖宗十八代也不知积下了什么阴功,生下你这种猪狗一般的畜生来。”他口齿极是伶俐,越骂越是厉害,花样翻新,骂到后来,胡青牛和常遇春听着,觉得实是生平闻所未闻之奇。
常遇春将他缚好,道:“胡师伯,张兄弟,告辞了。我这便寻医生去!”胡青牛冷冷的道:“安徽境内,没一个真正的良医,可是你七天之内,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。”常遇春哈哈一笑,说道:“有‘见死不救’的师伯,便有‘岂不该死’的师侄!”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。
无忌大叫道:“胡青牛,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,终有一天,教你死在我的手里。我……我……”心中一急,竟自晕了过去。胡青牛哼了一声道:“蝴蝶谷中,也不争多死你一人。你何苦去死在外边?”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?呼的一声,掷了出去,正中常遇春膝弯。
这一下正中穴道,常遇春咕咚一声,摔倒在地,再也爬不起来了。胡青牛此人脾气古怪之极,他若是不肯施救,不论你如何苦苦哀求,如何动之以情、胁之以威,他总是见死不救,但若他有意救治了,便算再厉害的得罪于他,他也是要治好了人才罢。可是无忌最后一句话却使他深印于心:“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,总有一天,教你死在我的手里。”他见无忌年纪虽小,但英气勃勃,实非常物,况且又是张三丰爱徒之子,日后若是纠缠上了自己,当真是个大大的祸胎。他是个极工心计之人,盘算良久,打定了主意:“两个人都不救,蝴蝶谷中多添两个怨鬼,何足道哉?”
他走将过去,解开无忌身上绑缚,抓住了他双手手腕,待要将他摔出门去,由得他自生自灭,着手之处,只觉无忌的脉膊跳动古怪无比。
胡青牛吃了一惊,再用心搭脉,更是惊异,心道:“难道他小小年纪,居然已打通了奇经八脉?我苦修数十年也不能办到之事,一个十余岁的孩童竟能打通?哦,那定是张三丰这老不死的怪道爱怜稚子,不惜耗费功力,替他打通了。”伸掌在他‘灵台穴’上一按,试一运气,果然奇经八脉畅通无阻。再解开他上下衣裳,周身细看一遍,试按他丹田、胸口、顶门诸处,心下已是了然,冷笑道:“张三丰弄巧成拙,爱之适足以害之。这孩童奇经八脉不通,尚有可救,如今阴毒散入五脏六腑,如非是神,才能救得他的性命。嘿嘿,人道武当派张三丰武功神通,依我看来,实是愚不可及。”
过了半晌,无忌悠悠醒转,只是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,望着药炉中的火光,凝思出神,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。三个人各想各的心思,谁也没有说话。
原来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,任何疑难怪症,都是手到病除,这才博得了“医仙”两字的外号,“医”而称到“仙”,可见其神乎其技,非常人所能想象。但“玄冥神掌”所发寒毒,世上已是罕见罕闻,而一个中了“玄冥神掌”之人,再行打通奇经八脉,更是千载难遇。大凡精于奕者,最难得的是棋逢敌手;精于算者,遇到极深奥的算题时方始废寝忘食,不解不休。胡青牛有心替无忌治伤,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再也不能重见的怪症,有如酒徒见佳酿、老饕闻肉香,怎肯舍却?寻思半天,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:“我先将他治好,然后将他弄死。”
可是要将无忌体内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,当真是谈何容易。胡青牛一直思索了一个多时辰,取出十二片细小的铜片,运内力在无忌丹田下“中极穴”、颈下“天脏穴”、肩头“肩井穴”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。要知那“中极穴”是足三阴任脉之会,“天突穴”是阴维任脉之会,“肩井穴”手足少阳阳维之会,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,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经八脉便即膈断。何谓十二经常脉?人身心、肺、脾、肝、肾,是谓五脏,再加心包,此六着属阴;胃、大肠、小肠、胆、膀胱、三焦,是谓六腑,六者属阳。五脏六腑加心包,共为十二经常脉。任、督、冲、带、阴维、阳维、阴 、阳 这八脉不系正经阴阳,无表里配合,别道奇行,是为奇经八脉。
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,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。胡青牛便解开他四肢上所闭塞的穴道,然后以陈艾炙他肩头“云门”、“中府”两穴,再炙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、侠白、尺泽、孔最、列缺、经渠、大渊、鱼际、少商各穴,这十一处穴道,属于“手太阴肺经”每炙一处穴道,均可消减少些他深藏肺中的阴毒。这一次以热攻寒,无忌所受的苦楚,却比阴毒发作时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。
炙完手太阴肺经后,再炙足阳明胃经、手厥阴心包经……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无忌是否疼痛,用陈艾将他周身烧炙得处处焦黑。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,心道:“你想要我呼痛呻吟,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。”竟是谈笑自如,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。他虽然不明医理,但跟谢逊学过点穴之术,各处穴道和所在却是知之甚详。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,无忌对穴道经脉的见识自是甚为肤浅,但所言一涉及医理,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。他一面炙艾,替无忌拔除体内阴毒,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。
无忌听在心中,多半并不了然,但为了意示“我武当派这些也懂”,往往发些谬论,与他辩驳一阵。胡青牛详加阐述,及至明白“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,乃是胡说八道”,已是大费了一番唇舌。可是深山僻谷之中,除了几名烧菜煮药的僮儿以外,胡青牛无人为伴,今日无忌到来,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,倒也令他颇畅所怀。
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炙完,已是天将傍晚。僮儿搬出饭菜,开在桌上,另行端了一大盘米饭青菜,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。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。无忌手足即能动弹,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,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,两人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,以示有难同当之意。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,毫不理会,心中却不免暗暗称奇;“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