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雪山飞狐[旧版]》第十八回 打遍天下无敌手(2)
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,胡斐半个身子凌空,只要足底微滑,身子稍有不稳,立时掉下山谷之中,苗人凤却是背心向着山壁。他这时拳法又变,招招逼对手硬接硬架。胡斐极是机伶,也偏不上他这个当,出手又柔又韧,尽力化解来势,绝不正面相接。但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,平手相斗,胡斐已未必能胜,现下加上许多不便之处,如何能够持久?又斗数招,苗人凤忽地跃起,连踢三脚。胡斐急闪相避,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,双掌齐出,直击自己胸口。这两掌难以化解,自己站身之处又是无可避让,只得也是双掌拍出,硬接来招。
四掌一交,苗人凤大喝一声,劲力直透掌心。胡斐身子一晃,急忙运劲反击。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,这是硬碰硬的比拼,半点取巧不得。两人气凝丹田,四目相投,竟是僵住了动也不动。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,不由得暗暗惊心:“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,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!”双腿稍弯,背脊已靠上山壁,一收一放,先将胡斐的掌力引了过来,然后借着山壁之力,猛推出去,喝道:“下去!”
这一推本来就力道强劲无比,再加上借以山壁的反激,更是难以抵挡,胡斐身子一晃,左足已然凌空。但他武功之强,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,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,宛似铁铸一般。苗人凤连加三次劲,也只能推得他上身晃动,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。
苗人凤见他如此了得,心下不禁惊佩,暗想:“如此功夫,也可算得是百年难逢,只可惜走上了邪路。我今日若不杀他,日后遇上,未必再是他敌手。他恃强为恶,世上有谁能够相制?”想到此处,突然间左足一登,一招破碑脚,猛往他右膝盖上踹去。
胡斐全靠单足支持,眼见他一脚踹到,无可闪避,叹道:“罢了,罢了,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。”危难下死中求生,右足一登,身子陡然拔起丈余,一个鹞子翻身,凌空下击。苗人凤道:“好!”肩头一摆,撞了出去。胡斐两拳打在他的肩上,但被他一撞之下,身子跌出悬崖,向下直堕。
胡斐惨然一笑,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:“我自幼孤苦,但临死之前蒙她倾心,也自不枉了这一生。”突然臂上一紧,下堕之势登时止住,原来苗人凤抓住他手臂,将他拉了上来,喝道:“你曾救我性命,现下饶你相报。一命换一命,谁也不亏负了谁。来,咱们重新打过。”说着站在一旁,与胡斐并排而立,不再占倚壁之利。
胡斐拱手道:“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,何必再比?苗大侠要如何处置,晚辈听凭吩咐就是。”苗人凤皱眉道:“你上手时有意相让,难道我就不知?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,不是你对手么?”胡斐道:“晚辈不敢。”苗人凤喝道:“出手!”胡斐要解释他与苗若兰同床共衾,实是出于意外,绝非存心轻薄,说道:“在那厢房中……”苗人凤听他提及“厢房”二字,怒火大炽,劈面就是一掌。胡斐只得接住,经过了适才之事,知道只要微一退让,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,只得全力施为。两人各展平生绝艺,在山崖边拆了三百余招,竟是难分胜败。
苗人凤愈斗愈奇,心中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,再拆数招,向后跃开三步,叫道:“且住!你可识得胡一刀么?”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,悲愤交集,咬牙道:“胡大侠乃前辈英雄,不幸被奸人害死,我若有缘能受他教诲几句,立时死了,也所甘心。”苗人凤心道:“是了,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。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,焉能识他?”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极坚硬的树枝,掂了一掂,重量相若,将一根抛给了胡斐,说道:“咱们拳脚难分高下,在兵刃上再决生死。”说着树枝一探,左手捏了剑诀,树枝走偏锋刺出,使的是天下无双,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。
虽是一根小小树枝,但出去时势夹劲风,又狠又准,要是给尖梢刺上了,实也与中剑无异。胡斐见来势厉害,哪敢有丝毫怠忽,树枝一摆,向上横格,这一格刚中有柔,确是名家手法。苗人凤一怔,心想:“怎么他的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?”但两个高手刀剑一交,后着绵绵而至,绝不容他有思索迟疑,但见胡斐树刀格过,跟着提手上撩,苗人凤挥树剑反削,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。两人各出绝技,比适才斗得更是凶险。
这一番恶斗,胡斐一生从未遇过。他武功全是凭着父亲传下的遗书修习而成,招数虽然精妙,实战经验究竟欠缺,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,亦未臻上乘,好在年轻力壮,精力远过对方,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。两人迭遇险招,但均在极危急下用巧妙招数拆开。胡斐一面打,一面佩服:“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,若是他年轻二十岁,我早已败了。可见当年他胜过爹爹,倒不是行使诡计。”
两人又斗一阵,越斗越是靠近山崖,只因招招扣得紧密,都是竭力将对方逼向外围,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,立时受了对方刀剑之伤。斗到酣处,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,眼见他无处闪避,而树刀砍在外档,更是不及回救。胡斐吃了一惊,忙伸手在他树枝上一拨,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。苗人凤叫了声:“好!”树剑一抖。胡斐只觉手指剧痛,急忙撒手。
苗人凤踏上半步,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,哪知崖边坚冰被二人踏得久了,竟渐渐松裂溶解,他剑势向前,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,只听喀喇一响,一块岩石带着冰雪,堕入下面深谷。
苗人凤脚底一空,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,胡斐大惊,忙伸手去拉。只是他一堕之势不轻,虽然拉住了他袖子,可是一带之下,竟连自身也跌出崖边。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,贴向山壁,施展壁虎游墙功,要爬回山崖。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,滑溜无比,那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,莫说是人,就当真壁虎到此,只怕也游不上去。可是上去虽然不能,下堕之势却也缓了。
二人慢慢溜下,眼见再溜十余丈,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,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,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。念头刚转得一转,身子已落在岩上。二人武功相差无几,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样,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,牢牢定住脚步。岩面光圆,积了冰雪后更是滑溜无比,但二人武功高强,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,竟没滑动半步。只听咯咯轻响,那数万斤重的岩石晃了几晃,原来岩石横架山腰,年深月久,岩下沙石渐渐脱落,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,现下被二人使力一登,沙石夹冰纷纷下堕,那大岩越晃越是厉害。
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。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,左掌拍出,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,随即上步云边摘月,挺剑斜刺。胡斐头一低,弯腰避剑,也已拾起树刀,还了一招拜佛听经。两人这时用的全是进手招数,招招凶险之极,但听得咯咯之声越来越响,脚步难以站稳。两人都想:“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,减轻岩上份量,这圆岩不致立时下堕,自己才有活命之望。”当下各展生平绝技,手下绝不容情。
瞬时之间交手十余招,苗人凤见他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,心中疑云大起,只是形格势禁,实无余暇相询,一招反腕翼德闯帐削出,接着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。这一招剑掌齐施,要教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,只是他自幼惯了,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。
此时月明如洗,长空一碧,月光将山映壁映得一片明亮。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,犹似镜子一般,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。胡斐看得明白,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,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,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,不须旁人相助,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,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,抢了先着。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,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盖住。他此时再无疑心,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,叹道:“报应,报应!”闭目待死。
胡斐举起树刀,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,但想起曾答应苗若兰,绝不能伤她父亲。然而若不劈他,容他将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,自己非死不可,难道为了相饶对方,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?瞬时之间,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: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,教自己一生孤苦,可是他豪气干云,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,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,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;但若不劈,自己绝无活命之望,自己甫当壮年,哪里肯死,倘使杀了他罢,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?若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,那这一生活在世上,势必心中痛苦,生不如死。
看官,那时胡斐万分为难,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。他不愿伤了对方,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。看官若是自身遭此情景,该当如何抉择?
苗若兰一人站在雪地之中,良久良久,不见二人归来,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。只见包里是几件婴儿的衣衫,一双婴儿鞋子,还有一块黄布包袱,月光下看得明白,包上绣着“打遍天下无敌手”七个黑字,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。她站在雪地之中,月光之下,望着那婴儿的衣衫,心中柔情万种,不禁痴了。
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与她相会?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?
(全书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