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龙八部[旧版]》第一百三十九回 雁门关外(3)
段誉策马走近,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,凄然吟道:“烽火燃不息,征战无已时。野战格斗死,败马号鸣向天悲。乌鸢啄人肠,冲飞上挂枯枝树。士卒涂草莽,将军空尔为。乃知兵者是凶器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。”萧峰道:“乃知兵者是凶器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。贤弟,你吟得好诗。”段誉道:“这不是我作的,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。”
萧峰道:“我在此地之时,常听族人唱过一个歌儿。”当即高声唱起来:“亡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藩息。亡我焉支山,使我妇女无颜色。”他中气充沛,歌声震四野,但歌声之中,却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。
段誉点头道:“这是匈奴人的歌,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,掠夺了大片地方,匈奴人惨伤困苦,想不到这歌儿今日还传了下来。”萧峰道:“我契丹的祖先,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。”
玄渡叹了口气,说道:“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,以慈悲为怀,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。”萧峰道:“可不知何年何月,才有这等太平世界。”
一行人续向西行,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,昼夜不息,辽军一路烧杀而来。群雄心下均感嗔怒,不住叫骂,要和辽军决一死战。范骅道:“辽军越追越近,咱们终于将退无可退,依兄弟之见,咱们不如四下分散,教辽军不知向那里去追才是。”丐帮的吴长老大声道:“那不是认输了么?范司马,你别长他人志气,减自己威风,胜也好,败也好,咱们总得与辽狗拼一个你死我活。”
各人正说之间,突然飕的一声,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将过来,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中箭倒地,跟着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。原来这队辽兵马不停蹄的从间道来攻,越过断后的群豪。这一支突袭的辽军约有五百余人。吴长风大叫:“杀啊!”当先冲了过去。群雄蓄愤已久,无不奋勇争先。群豪人数既较这小队辽军为多,武艺又远为高强,大呼酣战声中,砍瓜切菜般围杀辽兵,只小半个时辰,将五百余名辽兵杀得干干净净。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,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,追上去一一杀死。
群豪打了一个胜仗,欢呼呐喊,人心大振。范骅却悄悄对玄渡、虚竹、段誉等人说道:“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,这一仗既接上了,第二批辽军跟着便来。咱们快向西退!”话声未了,只听得东边轰隆隆、轰隆隆之声大作。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,但见尘土飞起,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。霎时之间,群豪面面相觑,鸦雀无声,但听得轰隆隆、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。显是大队辽军突然间全力奔驰,冲锋而至,以这声音中听来,不知有多少万人马。
江湖上的凶杀斗殴,群豪是见得多了,但如此大军驰驱,却是闻所未闻,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,这一次辽军的规模更是不可同日而语。各人虽多是胆气豪壮之辈,然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,忍不住心惊肉跳,满手冷汗。范骅大声叫道:“众位兄弟,敌人势大,枉死无益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咱们今日暂且避让,乘机再行反击。”当下群豪纷纷上马,向西急驰。但听得那轰隆隆的声音,在身后老是响个不停。
这一晚各人均不歇宿,眼见离雁门关路渐渐近了,群豪催骑而行,知道只要一进雁门关,扼险而守,敌军虽众,破关便极不容易。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,有的展开轻功步行,有的便两人一骑。行到天明,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,众人都放下了心,下马牵疆缓缓而行,好让牲口回力,但身后轰隆隆、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,却也更加响了。萧峰走下岭来,来到山侧,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,心中一凛:“当年玄慈方丈、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,伏击我爹爹,杀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,便是在此。”一侧头,只见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,正是玄慈将他父亲留下的字迹削去之处。
萧峰缓缓回头,见到石壁旁的一株花树,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朱当年躲在树后的声音:“乔大爷,你再打下去,这座山峰也给你击倒了。”他呆了一呆,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,又清清楚的在他脑海中响起:“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,我只怕你不能来。你――你果然来了,谢谢老天爷保佑,你终于是安好无恙。”不知不觉间,萧峰热泪盈眶,走到花树之旁,伸手摩挲树干,见那株树比当日他与阿朱相会之时已高了不少。一时间伤心欲绝,浑忘了身外之事。
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:“姊夫,快退!快退!”跟着阿紫奔近身来,拉着萧峰的衣袖。萧峰一抬头,只见东面、北面、南面三方,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,显然已经合围。萧峰点了点头,道:“好,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。”这时其余群豪都已来到雁门关前,但当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时,关门却尤自紧闭,但见群豪脸上均有愤愤不平之色。
只见关门上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城头,朗声说道:“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:尔等既是中原百姓,原可入关,但不知是否勾结辽军的奸细,因此各人抛下军器,待我军一一搜检。身上不藏军器,张将军开恩,放尔等进关。”此言一出,群豪登时大哗。有的说:“我等千里奔驰,奋力抵抗契丹,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?”有的道:“咱们携带军器,是为了相助将军抗辽。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,如何和辽军打仗?”更有性子粗暴之人登时叫骂起来:“他妈的,不放咱们进关么?大伙儿攻将进去!”
玄渡急忙出言制止,向那军官说道:“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: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。敌军转瞬即至,再要搜检甚么的,耽误了时刻,那时再开关,便危险了。”那军官已听了人丛中的叫骂之声,又见许多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饰,不类中土良民,问道:“老和尚,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,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罢,好!我就网开一面,是大宋良民,就可以进关来,不是大宋子民,那可不得进关。”群豪面面相觑,无不愤怒,要知段誉的部属都是大理国臣民,虚竹的部属更是各国人民都有,或西域、或西夏、或吐蕃、或高丽,如果只有大宋臣民方得进关,那么大理国、灵鹫宫两路人马,大部分都不能进去了。
玄渡说道:“将军明鉴:咱们这里有许多同伴,有的是大理国人,有的是西夏国人,都跟咱们联手,和辽兵为敌,都是朋友,何分是宋人不是宋人?”原来这次段誉率部北上,严守秘密,绝不泄漏是一国之主的身份,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,或是掳之作为人质,所以玄渡言中,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的人物。那军官怫然道:“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,是何等要紧的所在,你们瞧,辽兵已然大至,我若轻易开关,给辽兵乘机冲了进来,这天大的祸事有谁能够担当?”
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,大声道:“你少 唆几句,早些开了关,岂不是甚么事也没有了?”那军官怒道:“你这老叫化,本官面前,那有你说话的余地?”他右手一扬,城垛上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,弯弓搭箭,对准了城下。那军官喝道:“快快退开,若再在这里妖言惑众,搅乱军心,我可要放箭了。”
玄渡长叹一声,不知如何是好。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,高耸入云,这关所以名为“雁门”,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,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,以喻地势之险。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,尽可翻山越岭逃走,但其余人众难逾天险,不免要被辽军聚歼于关下了。只见辽军限于山势,东西两路渐渐收缩,都从正面压境而来,擂鼓之声,震耳欲聋,但除了鼓声、马蹄声、铁甲声、大风吹旗声之外,却无半点人声喧哗,足见来军纪律严整,实是辽军的精锐。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,驰到弩箭将及之处,便即停住。一眼望去,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,实不知有多少人马。
萧峰朗声道:“众位请在原地稍候,不可移动,待在下与辽帝分说。”不等段誉、阿紫等劝止,已单骑纵马而出。他双手高举过顶,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,大声说道:“大辽国皇帝陛下,萧峰有几句话跟你说,请你出来。”说这几句话时,鼓足了内力,声音远远传了出去,辽军十余万将士,没一个不是听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人人脸上变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