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龙八部[旧版]》第一百一十四回 六件大事(2)
玄慈道:“四位女施主安静毋躁,若再出声,师弟们便点了她们哑穴。”四姝一听要点哑穴,都觉不是玩的,嘟起了嘴不敢作声。玄惭等四位大师便也放开了她们的手腕,站在一旁,严加监视。
玄慈道:“虚竹,你将经过种种,从头说来,休得稍有隐瞒。”
虚竹道:“弟子诚心禀告。”当下将如何奉师命下山投书,如何归途中,为叶二娘所擒,如何遇到玄难、慧方等众僧,如何误打误撞的解开玲珑棋局,以致成为逍遥派的掌门人,玄难如何死于丁春秋的剧毒之上,如何为阿紫作弄而破戒开荤,一直说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,如何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,而致成为灵鹫宫的主人。这段经历本来过程繁复,他口齿笨拙,结结巴巴的说来,着实花了老大时光,虽然拖泥带水,不大清楚明白,但事事交代,毫无遗漏,冰窖中与梦中女郎犯了色戒一事,也是吞吞吐吐的说了。
众高僧越听越奇,只觉这个小弟子遇合之巧,实是武林中前所未闻。众人适才都见过他剧斗鸠摩智的身手,对他所述,均无怀疑,都想:“若不是他一身而集无崖子、童姥、李秋水三人的神功,又在灵鹫宫石壁上领悟了一番上乘武技,如何能敌得住大轮明王的绝世神通?”
虚竹说罢,在佛像前连连膜拜,道:“弟子无知无识,守戒不严,一遇外魔,便即把持不定,连犯荤戒、酒戒、杀戒、色戒,背弃本门,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,又招致这四位姑娘入寺,败坏本寺清誉,罪大恶极,罚不胜罚,求恳方丈慈悲。”他越想越是难过,不由得痛哭失声。
梅剑和菊剑同时哼的一声,要想说话,劝他不必再做甚么和尚了。玄惭,玄净二僧手指一伸,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脉门,二女无可奈何,话到口边复又缩回,却向两个老僧狠狠白了一眼,心中暗道:“死和尚,臭贼秃!”
玄慈沉吟良久,道:“众位师兄师弟,虚竹此番遭遇,实是大异寻常,事关本寺千年的法誉,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,要请众位共同斟酌。”
玄生性子最是急躁,大声道:“启禀方丈,虚竹过失虽大,功劳也是不小。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际出手镇住那个番僧,本寺在武林之中,焉有立足余地?那番僧叫咱们各自散了,去托庇于清凉、普渡诸寺,这等奇耻大辱,全仗虚竹一人挽救。依小僧之见,命他在达摩院中精研武技,忏悔前非,此后不得出寺,不得过问外务,也就是了。”要知进达摩院研技,乃是少林僧侣一项尊崇之极的职司,若不是武功到了极高境界,决计无此资格,玄字辈三十余高僧中,得进达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,玄生自己便尚未得进。他倡议虚竹进达摩院,非但不是惩罚,反而是大大的奖赏了。
戒律院首座玄寂说道:“依他武功造诣,这达摩院原也去得。但他所学者乃旁门武功,少林达摩院中,可否容得这旁门高手?玄生师弟,可曾细思过此节没有?”此言一出,群僧低头沉思,均觉玄生之议,颇为不妥。
玄生道:“依师兄之见,那便如何?”玄寂道:“唔,这个嘛,我,我也打不定主意,虚竹有功有过,有功当奖,有过当罚。这四位姑娘来到本寺,乔装为僧,并非出于虚竹授意,咱们坦诚向鸠摩智、神光诸位说明见相,也就是了。他们相信也罢,不相信也罢,咱们无愧于心,也不必理会旁人妄自猜测,那倒不在话下。但虚竹背弃本门,另学旁门武功,少林寺中,只怕再也容不了他。”
他这么说,意思显然要驱逐虚竹出寺,这“破门出教”,乃是佛教中最重的惩罚。群僧一听,都是相顾骇然。
玄寂又道:“虚竹仗着武功,连犯诸般戒律,本当废去他的功夫,这才逐出山门。但他原练的武功,早已为人化去,他目下身上所负功夫,并非学自本门,咱们自也无权废去。”虚竹听到戒律院首座主将他逐出庙去,垂泪说道:“众位瞧在菩萨面上,慈悲慈悲,让弟子有一条改过自新之路。不论何种责罚,弟子都甘心领受,就是别把弟子赶出寺去。”
一众老僧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是拿不定主意,耳听虚竹如此说法,确是悔悟之意甚诚。所谓“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”、所谓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”,佛门广大,普渡众生,对于穷凶极恶,执迷不悟之人,尚且要千方百计的点化于他,何况于这个迷途知返、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,岂可绝了他向善之路?少林寺属于禅宗,向来讲究“顿悟”,本不如律宗、净土等宗斤斤于严守戒律。若无外人,众僧念着他的功劳,绝不致破门将他逐出,但眼前之事,不但牵涉到鸠摩智、哲罗星等番邦胡僧,而中土的清凉、普渡等诸大寺,也各有高僧在座,若对虚竹责罚不严,天下势必都道少林派护短,但重门户,不论是非,只讲武功,不管戒律。这等说法流传出外,却也是将少林寺的清誉毁了。
便在此时,一位老僧在两名弟子搀扶之下,从后殿缓步走了出来,正是玄渡。他被鸠摩智指力所伤,回入僧房休息,关心大殿上双方争斗的结局,派遣弟子轮流回报,待听到鸠摩智已暂时退开,群僧质讯虚竹,大有见责之意,当即扶伤又到大雄宝殿,说道:“方丈,我这条老命,是虚竹所救的。我有一句话,不知该不该说。”
玄渡年纪较长,武功又高,玄慈方丈对他向来十分尊敬,忙道:“师兄请坐下说话,慢慢的说,别牵动了伤处。”玄渡道:“救我一命不算甚么。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,尚未办妥,若留虚竹在寺,大有帮助,倘是将他逐了出去,那――那――那可难了。”
玄寂道:“师兄所说六件大事,第一件是指鸠摩智未退;第二件,当是指波罗星偷盗本寺武经;那第三件,是丐帮新任帮主王星天欲为武林盟主了。其余三件,师兄何指?”玄渡长叹一声,道:“玄悲、玄苦、玄痛、玄难四位师弟的性命。”
他一提到四僧的名字,众僧一齐合十念道:“阿弥陀佛!”要知玄苦死于乔峰之手,玄痛、玄难为丁春秋所害,只因对头太强,大仇迄未得报,而杀害玄悲大师的凶手究竟是谁也还不知。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“金刚杵”而死,那“金刚杵”乃是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一,正是玄悲苦练了数十年的功夫。以前均以为乃姑苏慕容氏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而下毒手,但后来见到慕容复,一来他矢口不认,二来看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侠义君子,不似是暗害玄悲的小人;兼之适才看到鸠摩智的身手,他既能使般若掌、摩诃指等少林功夫,则这一招“金刚杵”是他所使固有可能,就算另有旁人,也不为奇。
玄慈说道:“老衲职为本寺方丈,于此六件大事,无一件能善为料理,实是汗颜无地。可是虚竹手上功夫,全是逍遥派的武学,难道――难道少林寺的大事――”
玄慈说到这里,言语已难以为继,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:虚竹功力虽高,却全是别派旁门功夫,即使他能出头将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,有识之士也均知道是少林派因人成事,不免为少林派门户之羞,就算大家掩饰得好,旁人不知,但这些有道高僧,岂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径?众高僧默不作声,隔了半晌,玄渡道:“依方丈之见,却是如何?”玄慈道:“阿弥陀佛!我辈接承列祖列宗的衣钵,今日遭逢大大的难关,依老衲之见,须当依正道行事,宁为玉碎,不作瓦全。倘若大伙尽心竭力,得保少林令誉,那是佛祖的慈悲,列祖列宗的遗荫。设若魔盛道衰,老衲与众位师兄弟以命护教,以身殉寺,却也于心无愧,对得起列宗列祖。少林寺千年来造福天下不浅,善缘深厚,就算一时受挫,也绝不致一败涂地,永无兴复之日。”
这番话说得平平和和,却是正气凛然,群僧一齐躬身说道:“方丈高见。愿遵法旨。”玄慈向玄寂道:“师弟,请你执行本寺戒律。”玄寂道:“是!”转头向知客僧侣道:“有请大轮明王与众位高贤。”知客僧侣躬身答应,分头去请。玄渡、玄生等暗暗叹息,虽有维护虚竹之意,但方丈所言,乃是以大义为重,不能以一时的权宜利害,毁了本寺戒律清誉。各人都已十分明白,若是赦免虚竹的罪过,那是虽胜亦败,但如秉公执法,则虽败犹荣。方丈已说到“以命护教,以身殉寺”的话,那是破釜沉舟,不存任何侥幸之想,虚竹如何受罚,反而不是怎么重要之事了。虚竹也知此事已难挽回,哭泣求告,都是枉然,心想:“人人都以本寺清誉为重,我是自作自受,绝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缩乞怜之态,教人小觑了少林寺的和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