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龙八部[旧版]》第八十五回 大功告成(2)
虚竹生性谦和,在少林寺中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、师伯、师伯祖,便是师叔祖等等长辈,即在同辈之中,年纪比他大,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,因此是自幼服从惯了的。他听得那老人叫他磕头,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,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,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然,当下更不多加思量,便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,咯咯咯咯,磕了四个头,便要站起,那人笑道:“再磕五个,这是本门规矩。”虚竹应道:“是!”又磕了五个头。那老人道:“好孩子,好孩子!你过来!”虚竹站起身来,走到他的身前。
那老人抓住他的手腕,细细打量他的身形。虚竹突觉脉门上一热,一股内力迅速无比的冲向他的心脉,不由自主,便以少林心法相抗。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,登时安然无事。虚竹知他是试验自己内力的深浅,不由得面红过耳,苦笑道:“小僧平时多读佛经,小时又是性爱嬉戏,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,倒教前辈见笑了。”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欢喜,笑道:“很好,很好,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,省了我好些麻烦。”他说话之间,虚竹只觉全身软洋洋地,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,周身毛孔之中,似乎都有热气冒出,说不出的舒畅。过得片刻,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:“行啦,我已用本门‘化功大法’,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!”
虚竹大吃一惊,叫道:“甚――甚么?”跳了起来,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,一屁股坐在地下,只觉周身没半点力气,脑海中昏昏沉沉,犹如天旋地转一般,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。他从小在少林寺中长大,这一回是首次出寺下山,那懂得江湖上的风波、人世间的险恶?他曾听师父说起过星宿派“化功大法”的厉害,只须双体相触,便能将数十载积储的内功毁于顷刻。
他又想到:“这人显然是星宿派的前辈耆宿,我怎么如此不小心?为甚么不及时逃走,以致遭了他的毒手?”霎时间悲从中来,眼泪夺眶而出,哭道:“我――我――和你无怨无仇,又没得罪你,为甚么要这般害我?”那人笑道:“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?不称‘师父’,却‘你呀’‘我呀’的,没点规矩?”虚竹惊道:“甚么?你怎么会是我的师父?”那人道:“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,那便是拜师之礼了。”
虚竹道:“不,不!我是少林子弟,怎能再拜你为师?你这种害人的邪术,我也决计不学。”那人笑道:“你当真不学?”说着双手一挥,两只衣袖都飞了出来,搭在虚竹肩头。虚竹只觉肩头上沉重无比,再也无法站直,双膝一软,便即坐倒在地,口中仍是不住说道:“你便打死我,我也不学。”那人哈哈一笑,突然身形拔起,在半空中一个 斗,头上所戴的方巾已飞到了屋角之中,他左足在屋梁上一撑,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,刚好迭在虚竹的头顶。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。
虚竹惊道:“你――你干甚么?”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了下来。但说也奇怪,这人的头顶和虚竹的脑门一碰到之后,便如用钉子钉住了一般,不论虚竹如何摇晃脑袋,始终是摇之不脱。虚竹的脑袋摇向东,那人的身体便飘向东,虚竹摇向西,那人也就跟着飘向西。两人连体而生,宛如大风中的一株芦苇,摇头不已。
虚竹更是惊讶,伸出双手,左手略推,右手狠拉,要将他推拉下来。但一推之下,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,心中大急:“中了这厮的化功大法之后,别说武功全失,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。从此成了个瘫痪的废人,那便如何是好?”正惶恐间,突觉顶门上“百会穴”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。他暗叫:“不好,我命休矣!”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,霎时间头昏脑胀,一个脑袋如要炸将开来一般,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,过不片时,虚竹再也忍耐不住,昏晕了过去。
他虽是昏了过去,脑中各种幻境层出不穷,一时如腾云驾雾,在天上遨游,一时又如潜入碧海深处,与鲸鲩嬉戏。一时如在少林寺中,午夜读经,一时又如苦练武功,却是练来练去,始终不成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忽觉天下大雨,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,虚竹睁开眼来,果见有无数水点,不住的滴向自己脸上。定神一看,原来那些水点竟然都是那老者的汗水。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,不住滴向他的身上,而他面颊、头颈、发根各处,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。这时虚竹发觉自己横卧于地,那老者坐在自己身旁,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已分开。
虚竹一骨碌坐起,道:“你――”只说了一个“你”字,不由得猛吃了一惊,发觉那老者已是变了一人,本来有如冠玉般洁白俊美的脸面之上,突然间布满了纵横交差的深深皱纹,更奇的是,满头浓密头发已尽败脱落,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,也都变成了白须。虚竹第一个念头是:“我到底昏晕了多少年?三十年么?五十年么?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。”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,没有一百二十岁,总也有一百岁。
那老者眯着双眼,有气没力的笑了一笑,说道:“大功告成了!乖孩儿,你福泽深厚,远过我的期望,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!”虚竹不明所以,依言虚击一掌,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,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,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,塌得还要厉害。虚竹惊得呆了,道:“那――那是甚么缘故?”那老者满脸笑容,十分欢喜,也道:“那――那是甚么缘故?”虚竹道:“我怎么――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?”那老者微笑道:“你还没学过掌法,这时所能用出来的内力,一成也还不到。你师父七十年的勤修苦练,岂同寻常?”
虚竹一跃而起,内心知道大事不妙,叫道:“你――你――甚么七十年的勤修苦练?”那老者微笑道:“难道你到现在还是不懂?是真的还没想到么?”
虚竹内心,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,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突兀,太也不可思议,实在令人难以相信。他嗫嗫嚅嚅的道:“老前辈是传了一种神功――一种神功给了小僧么?”那老人微笑道:“你还不肯称我为师父?”虚竹低头道:“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,不能欺祖灭宗,改入别派。”
那老人道:“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,还说是甚么少林弟子?你体内蓄积有‘逍遥派’七十年的神功,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?”虚竹从来没听见过“逍遥派”的名字,神不守舍地道:“逍遥派?”那老人微笑道:“乘天地之正,御六气之辩,以游于无穷,是为逍遥。你向上一跳试试!”
虚竹好奇心起,双膝微弯,脚上用力,向上轻轻一跳,突然间砰的一声,脑袋上一阵剧痛,眼前一亮,半个身子已穿过了屋顶,这一跃之势还在不住上升,他生怕自己跳得不知去向,急忙伸手抓住屋顶,才将上升之势阻住,落下地来,接连又跳了几跳,方始站住,如此轻功,实是匪夷所思,一时间并不欢喜,反而甚感害怕。
那老人道:“怎么样?”虚竹道:“我――我是入了魔道么?”那老人道:“你安安静静的坐着,听我述说原因。时间已经不多,只能择要而言。你既是不肯称我为师父,不愿改宗,我也不来勉强于你。小师父,我求你帮一个大忙,替我做一件事,你能答应么?”
虚竹知道自己已受了他莫大的恩惠,虽然自己功力突然大增,到底是祸是福,此刻实在难以断定,但他出口求自己办一件事,那是无论如何要替他做到的,便道:“前辈有命,自当竭力以赴。”这两句话一出口,忽地想到此人擅于“化功大法”,似是左道妖邪一流,当即又道:“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,那可不便从命了。”那老人脸上现出苦笑,道:“甚么叫做‘为非作歹’?”
虚竹一怔,道:“小僧是佛门弟子,损人害人之事,是决计不做的。”那老人道:“若是世间有人,专做损人害人之事,为非作歹,杀人无算,我命你去除灭了他,你答不答应?”虚竹道:“小僧要苦口婆心,劝他改过迁善。”那老人道:“若是他执迷不悟呢?”虚竹挺直身子,道:“伏魔除害,原是我辈当为之事。只是小僧能为浅薄,恐怕不能当此重任。”
那老人道:“那么你是答应了?”虚竹点点头道:“我答应了!”那老人神情欢悦,道:“很好,很好!我是要你去杀一个人,一个大大的恶人,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,今日武林中称为星宿老怪便是。”
虚竹嘘了口气,胸中如释重负,他久闻星宿老怪的恶名,曾不止一次的听寺中长辈提起,要除之而后快,便道:“除却星宿老怪,乃是每个武林人士份所当为之事,但小僧这点点功夫,如何能够――”他说到这里,和那老人四目相对,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,登时想起“这点点功夫”五字,似乎已经不对,当即住口。那人道:“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,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,只是要将他除灭,确实还是不够,但你不用担心,老夫自有安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