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龙八部[旧版]》第七十三回 折磨铁丑(2)
游坦之一听,只吓得魂飞魄散。他曾亲眼见到萧峰力斗中原群雄时的神勇,双拳打将也去,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铁盾也震得脱手,要除下自己头上铁罩,可说轻而易举。当铁罩镶到他头上之时,他懊丧欲绝,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上,不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目。萧峰伸出手指,在他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,发出铮铮之声,笑道:“这铁罩实在牢固,打造得又很精细,毁了岂不可惜!”
阿紫道:“高昌国的使者说道,这个铁面人生来青面獠牙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见到他的人无不惊避,所以他父母打造了一个铁面给他戴着,免他惊吓旁人。姊夫,我很想瞧瞧他的本来面目,到底怎样的可怕。”游坦之吓得全身发颤,牙齿相击,格格有声。
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,道:“这人怕得厉害,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?这人既是自小戴惯了铁面,若是将之强行除去,只怕令他日后难以过活。”阿紫拍手道:“那才好啊。我见到乌龟,总是爱捉了来,将 们硬壳剥去,瞧 们没了壳还活不活。”萧峰不禁皱眉,想象没壳乌龟的模样,觉得十分残忍,说道:“阿紫,你是个好好的女孩子,为甚么喜欢这种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?”
阿紫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你又不喜欢我啦!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,要是我像阿朱一样,你怎么连接几天不来睬我。”萧峰道:“做了这劳什子的甚么南院大王,日日忙得不可开交。但我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?”阿紫道:“陪我一阵,陪我一阵,我就是不喜欢这么‘陪我一阵’的敷衍了事。倘若我是阿朱,你一定老是陪在我的身旁不走开,不会甚么‘一阵’、‘半阵’的!”
萧峰听她又提到阿朱,所说的话,确也是实情,无言可答,只得嘿嘿一笑,道:“姊夫是大人,没兴致陪你孩子玩,你找些年轻女伴来陪你说笑解闷罢!”阿紫道:“孩子,孩子――我才不是孩子了呢。你没兴致陪我玩,却又干甚么来了?”萧峰道:“我来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?今天吃了熊胆么?”
阿紫提起锦凳上的垫子,狠狠地往地下一摔,说道:“我心里不快活,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胆,身子也是好不了。”萧峰常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,若是阿朱,自是心甘情愿的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,但对这个刁钻恶毒的姑娘,心中忍不住有一股厌恶之情,只道:“你休息一会儿!”站起身来,径自走了。
阿紫瞧着他背影,怔怔的只是想哭,一瞥眼见到游坦之,满腔怒火,忍不住要发泄在他身上,叫道:“室里,再抽他三十鞭!”室里应声道:“是!”拿起了鞭子。游坦之大声道:“姑娘,我又犯了甚么错啦?”阿紫不答,挥手道:“快打!”室里刷的一鞭,又是刷的一鞭,斜背打了下去。游坦之道:“姑娘,到底我犯了甚么错,让我知道,免得下次再犯。”刷的一鞭,刷的又是一鞭。阿紫道:“我要打便打,你就不该问甚么罪名,难道打错了你?你问自己犯了甚么错,正因为你问,这才要打!”
游坦之道:“是你先打我,我才问的。我还没问,你就叫人打我了。”刷的一鞭,刷刷刷又是三鞭。阿紫笑道:“我料到你会问,所以叫人先打你。你果然要问,那不是我料事如神么?这证明你对我不够死心塌地,姑娘忽然想到要打人,你若是忠心,须得自告奋勇,自动献身就打才是。 里 唆的心中不服,好罢,你不喜欢给我打,不打你就是了。”
游坦之听到“不打你就是了”这六个字,心中一凛,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。他知道阿紫若不打他,必定会想出另一种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处置他,倒不如乖乖的挨三十鞭,反而平安大吉,忙道:“是小人错了,是小人错了!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,对小人身子有益,请姑娘多多鞭打,越打得多越好。”
阿紫嫣然一笑,道:“总算你还聪明。我可不给人取巧,你说越打得多越好,以为我一高兴,便饶了你么?”游坦之道:“不是的,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。”阿紫道:“你说越打得多越好,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?”游坦之道:“是,是小人衷心所愿。”阿紫道:“既是如此,我就成全你。室里,打足一百鞭,他喜欢多挨鞭子。”
游坦之吓了一跳,心想:“这一百鞭打了下来,还有命么?”但事已如此,自己就算坚说不愿,人家要打便打,抗辩有何用处,只得默不作声。阿紫道:“你为甚么不说话?是心中不服么?我叫人打你,你觉得不公平么?”游坦之道:“小人心悦诚服,知道姑娘鞭打小人,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。”阿紫道:“那么你刚才为甚么不说话?”游坦之无言可答,怔了一怔,道:“这个――这个――小心想姑娘待我这般恩德如山,小人心中感激,难以言宣,只想将来不知如何报答姑娘才是。”
阿紫道:“好啊!你说如何报答于我。我一鞭鞭打你,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,都记在心中。”游坦之连连摇头,道:“不,不!不是。我说的报答,是真正的报答。小人一心想要为姑娘粉身碎骨,赴汤蹈火。”阿紫道:“好,既是如此,那就打罢!”室里应道:“是!”啪的一声,皮鞭抽了下去。打到五十余鞭时,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,双膝发软,慢慢跪了下去。
阿紫笑吟吟的看着,只等他出声求饶。只要他求一句饶,她便又找到了口实,可以再加他五十鞭。那知道游坦之这时迷迷糊糊,已然人事不知,只是低声呻吟,居然并不求饶。打到七十余鞭时,他已昏晕过去。室里毫不容情,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,这才罢手。阿紫见他奄奄一息,死多活少,不禁扫兴,道:“抬了下去罢!这个人不好玩!室里,还有甚么别的新鲜玩意儿没有?”
这一场鞭打,游坦之足足养了一个月伤,这才痊愈。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,不再找他来折磨,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,做各种粗重下贱的功夫,掏粪坑、洗羊栏、拾牛粪、硝羊皮,甚么活儿都干。
游坦之头上戴了那个铁罩,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,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是怪物一般。游坦之逆来顺受,便如变成了哑巴,旁人打他骂他,他也从不抗拒,只是见到有人乘马驰过,便抬起头来瞧上一眼。他心中记挂着的只是一件事:“甚么时候,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一顿?”他盼望见到阿紫,便是挨鞭笞之苦,也是心所甘愿。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,天气渐暖,游坦之随着众人,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,加厚南京南门旁的城墙,忽听得蹄声得得,几乘马从南门中出来,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:“啊哟,这铁丑还没死啊!我还道他早死了呢!铁丑,你过来!”正是阿紫的声音。
游坦之日思夜想,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,听得阿紫叫他,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,竟是不能移动,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,手掌心都是汗水。阿紫又叫道:“铁丑,该死的,我叫你过来,你没听见么?”游坦之才应道:“是,姑娘!”转身走到她的马前,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。相隔四月,阿紫脸色红润,更增俏丽,游坦心中怦的一跳,脚下一绊,合扑摔了一跤,众人哄笑声中,急忙爬起,不敢再去看她,慌慌张张的走到她身前。
阿紫心情甚好,笑道:“铁丑,你怎么没死?”游坦之道:“我说要――要报答姑娘的恩典,还没报答,可不能便死。”阿紫更是喜欢,咯咯娇笑两声,道:“我正要找一个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,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,你还没死,那好得很。你跟我来!”游坦之应道:“是!”跟在她马后。
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,不必跟随。室里知她说了甚么,旁人绝无劝谏余地,好在这铁面人猥崽懦弱,随着她绝无害处,便道:“请姑娘早回!”四个人跃下马来,在城门边等候。阿紫纵马慢慢前行,走出了七八里地,越走越是荒凉,转入了一处阴森森的山谷之中。游坦之一脚脚踏下去,只觉地下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软泥。
再行里许,山路崎岖,阿紫不能乘马了,便从马背上跃了下来,牵着缰绳,又走了一程。眼见四下里阴沉沉地,寒风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了进来,吹得二人肌肤上隐隐生疼。阿紫道:“好了,便在这里!”将缰绳系在树上,说道:“你今天瞧见的事,不许向旁人泄漏半点,以后也不许向我提起,记得么?”游坦之道:“是,是!”他这时心中喜悦若狂,阿紫居然要他一人随从,来到如此隐僻的地方,就算是叫他来狠狠鞭打一顿,那也是甘之如饴了。
阿紫伸手入怀,取了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鼎出来,放在地下,说道:“待会有甚么古怪虫豸出现,你不许大惊小怪,千万不能出声。”游坦之又应道:“是!”阿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,打了开来,里面是几块黄色、黑色、紫色、红色的香料。她从每一块香料上捏了少许,放入鼎中,用火刀打着了火,烧了起来,然后合上鼎盖,道:“咱们到那边树下守着。”
阿紫在树下坐定,游坦之不敢坐在她的身边,隔着丈许,坐在她下风处的一块石头上。寒风刮来,风中带着她衣衫上的淡淡香气,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,只觉一生中竟有如此一刻,这些日子中所受的种种苦楚荼毒,也都是不枉了。他只盼阿紫永远永远在这大树下坐着,他自己能远远的陪着她。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,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,一条蛇虫爬了过来,游坦之别无他长,弄蛇捉虫的伎俩却是有的,一听到这声音,便知是异物。果然绿草中红艳艳地一物晃动,却是一条蜈蚣,全身发着闪光,尤其头上殷红如血,与寻常蜈蚣大不相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