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龙八部[旧版]》第六十二回 蛇蝎美人(2)
段正淳这句话,原不过是吓她一吓,想叫她出手不可太过恶毒,不料马夫人听了之后,脸色大变,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。段正淳道:“你背后那个人是谁?”马夫人吃了一惊,道:“我背后有甚么人?胡说八道。”段正淳道:“嗯,这是个男人,咧开了嘴向你笑呢,他摸着自己的喉咙,好像喉头很痛,那是谁啊,身子高高的,眼中却在流泪――”马夫人急速转身,那里有人,颤声道:“你骗人,你骗人!”
段正淳初时随口瞎说,待见她惊恐异常,登时心下起疑。他是个十分聪明之人,一转念间,隐隐约约觉得马大元之死这事中间,恐怕有甚么蹊跷。他知道马大元是死于“锁喉擒拿手”之下,当下故意说那人喉头很痛、眼中有泪,果然马夫人大是惊恐。段正淳已猜到了三分,心想今日若要免祸,看来多半要从这件事中设法,当下说道:“咦,奇怪,怎么这个男子一晃眼又不见了,他是你甚么人?”马夫人心中惊惶,但片刻间便已镇定,说道:“段郎,今日到了这步田地,你也知道是非应咒不可的了,咱俩相好一场,我给你来个爽爽快快的了断罢。”说着走前一步,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。
段正淳知道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境地,再也延挨不得,双目向她背后直瞪,叫道:“马大元,马大元,快捏死她!”马夫人见到他脸上可怖异常的神色,已是吃了一惊,待听他大叫“马大元”,不由得回头瞧了一眼。段正淳抓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,低头向她下颚撞了过去,砰的一声,马夫人登时被他撞晕。段正淳这一撞并非出自内力,马夫人虽是昏迷了一阵,立即便醒,款款的站了起来,抚着自己的下颚,笑道:“段郎,你便是爱这么蛮来,撞得人家这里好生疼痛。你编些说话吓我,我才不上你的当呢。”
段正淳这一撞已用竭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气,心中暗暗换了口气,心道:“命该如此,夫复何言!”一转念间,说道:“小康,你这就杀我么?那么丐帮中的人来问你谋杀亲夫的罪名时,谁来帮你?”马夫人嘻嘻一笑,道:“谁说我谋杀亲夫了?我杀了你之后,远走高飞,也不会在这里耽搁啦。”她幽幽的叹了口气,道:“段郎,我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想你爱你,只因为我要不了你,只好毁了你,这是我的脾气,那也没有法子。”
段正淳道:“嗯,是了,那天你故意骗那个小姑娘,要假手乔峰杀我,就是为此。”马夫人道:“是啊,乔峰这厮也真没用,居然杀你不了,给你逃了出来。”
萧峰心中不住的想:“阿朱乔装白世镜,其技如神,连我也分辨不出,这夫人和白世镜又不相稔,如何会识破其中的机关?”只听得马夫人道:“段郎,我要再咬你一口。”段正淳微笑道:“你来咬罢,我再喜欢也没有了。”
萧峰心想不能再行延搁,当下伸出拳头,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墙之上,暗运劲力,土墙本不十分坚牢,他拳头慢慢陷了进去,终于无声无息的穿破一洞,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。便在此时,马夫人又在他肩头咬下一块肉来。段正淳纵声大叫,身子颤动,忽觉双手已得自由,原来缚住他手腕的牛筋丝绳已被萧峰用手指扯断,同时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,涌入他的各处经脉。
段正淳一怔之间,已知道外面来了强援,气随意转,这股内力便从背心传到手臂,又传到手指,嗤的一声轻响,一阳指神功已然发出。马夫人胁下中指,“哎哟!”一声尖叫,倒在榻上。萧峰见段正淳已将马夫人制住,当即缩手。
段正淳正想开口相谢,忽见门帘掀开,走进一个人来。只听那人说道:“小康,你对他旧情未断么?怎地费了这么大功夫,还没料理干净?”萧峰隔窗见到那人,心中一呆,但片刻之间,脑海中存着的许许多多疑团,霎时之间都解开了。
马夫人那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出来,诬陷他是赴马家偷盗书信因而失落,这柄折扇她从何处得来?如果是有人盗去的,势必是和自己极为亲近之人,然则此人是谁?自己是契丹人这件秘密,隐瞒了三十余年,何以突然又翻了出来?阿朱乔装白世镜,本是天衣无缝,马夫人如何能够识破机关?原来,走出房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白世镜。
马夫人惊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武功未失,点……点了我的穴道。”白世镜听了这句话,一跃而前,抓住段正淳双手,喀喇两响,扭断了他的腕骨。要知萧峰输入段正淳体内的真气内力只能支持得片刻,萧峰一缩手,他又成了废人。
萧峰见到白世镜后,一霎时思潮如涌,没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,同时也没想到白世镜竟会立时便下毒手,待得惊觉,段正淳双腕已断。他心想:“此人风流好色,今日让他多吃些苦头,也是好的,瞧在阿朱的面上,最后我总是救他性命便了。”
只听得白世镜道:“姓段的,瞧你不出,倒是好本事,吃了十香迷魂散,功夫倒还剩下三成。”段正淳虽不知墙外伸掌助他真气的人是谁,但料想定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物,眼前是多了个强敌,但大援在后,心中并不惊慌,听白世镜口气,显是不知自己来了帮手,便问道:“尊驾是丐帮中的长老么?在下和尊驾素不相识,何以遽下毒手。”
白世镜走到马夫人身边,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,但段氏一阳指的点穴功夫极是神妙,白世镜武功虽然大是不弱,却是无法解开她的穴道,皱眉道:“你觉得怎样?”语气极是关切。马夫人道:“我便是手足酸软,动弹不得。世镜,你出手料理了他,咱们快些走罢。这间屋子――这间屋子,我不想多耽了。”
段正淳突然间纵声大笑:“哈哈,哈哈!小康,你――你――怎地如此不长进,哈哈,哈哈!”马夫人微笑道:“段郎,你兴致倒好,死在临头,居然还笑得这么欢畅。”白世镜怒道:“你还叫他‘段郎’?你这贱人。”反手啪的一下,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。段正淳怒喝:“住手,你干么打她?”白世镜冷笑道:“凭你也管得着么?她是我的人儿,我爱打便打,爱骂便骂。”
段正淳道:“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儿,亏你下得了手?就算是你的人儿,你也该低声下气的讨她欢心,逗她快乐才是啊。”马夫人向白世镜横了一眼,道:“你听听人家怎么对我,你又怎样对我?你也不怕羞。”白世镜骂道:“你这小淫妇,瞧我不炮制你。姓段的,我可不听你这一套,你会讨女人欢心,怎么她又来害你?请了,明年今日,是你的周年祭。”说着踏上一步,伸手便要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。
萧峰见情势危急,右掌又从土墙洞口中伸了进去,只要白世镜再走近半步,掌风立发。便在此时!突然房门帘子给一股疾风吹了起来,呼的一声,劲风到处,油灯熄灭,房中登时黑漆一团。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叫。白世镜知道来了敌人,无暇杀死段正淳,迎敌要紧,喝道:“甚么人?”双掌护胸,转过身来。
吹熄烛火的这一阵劲风,明明是一个武功极高的人物所发,但烛火熄灭之后,并无其他动静。白世镜、段正淳、马夫人、萧峰四人一凝神间,隐隐约约见到房中已多了一人。马夫人第一个沉不住气,尖声叫了起来:“有人,有人!”只见这人当门而立,双手下垂,面目却瞧不清楚,一动不动的站着。
白世镜喝问:“是谁?”向前跨了一步。那人不言不动,恍若未闻。白世镜喝道:“再不答话,在下可要不客气了。”他分不清来者是友是敌,只是从他扑灭烛火的掌力之中,知道来者武功极强,实不愿贸然跟他动手。但那人仍是不言不动,黑暗之中,尤其显得鬼气森森。屋外的段正淳和屋内的萧峰见了来人模样,心下也是起疑:“这人武功大是不弱,却想不起武林之中有这一号人物。”他二人均是久历江湖,见闻极为广博,一时却猜想不到是谁。
马夫人尖声叫道:“你点了烛火。我怕,我怕!”白世镜心道:“这淫妇胡说八道,这当口我一点烛火,那不是叫敌人乘虚袭击么?”他双掌护胸,要待敌人先动,好歹也要瞧出来人的几分虚实,再作打算,不料那人始终是一动不动,两人如此相对,几乎有一盏茶时分。萧峰当然不会发出甚么声息,段正淳也决计不愿开口说话,使白世镜有机会摸到对方底细,四下里万籁无声,连雪花飘下来的声音几乎也听得见了。
时间越是拖得久,白世镜越是担心,寻思:“这人当然是敌非友,但他迟迟不出手,那是甚么缘故?是了,他是在等帮手,只怕一个人对付不了我,要等帮手到来,一同相救段正淳。”他一想到此节,当下不敢再行延缓,叫道:“阁下既不答话,我可要得罪了。”他停了片刻,见对方仍是一无动静,当即翻手从怀中取出一柄破甲钢锥,纵身而上,黑暗中青光闪动,那钢锥的锥尖直向那人胸口疾刺过去,这一招“光射斗牛”,正是他生平得意的绝技之一。那人斜身一闪,让了开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