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龙八部[旧版]》第五十五回 吐露机密(1)
铁面判官单正家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,一入泰安境内,随便向途人一打听,那是人人皆知。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,已是傍晚,问明单家的所在,当即穿城而过,出得大东门来,行不到一里,只见浓烟冲天,甚么地方失了火,跟着锣跋当当响起,远远听得人叫道:“走了火啦,快救火。”乔峰也不以为意,纵马奔驰。越奔近失火之处,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:“快救火啊,快救火啊,是铁面单家!”
乔峰和阿朱同时吃了一惊,一齐勒马,两人对望了一眼,心中均想:“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着?”阿朱安慰道:“单家人丁众多,屋子烧了,未必连人也烧在内。”乔峰叹道:“早知如此,那日在聚贤庄中不该杀了单伯山和单仲山。”他自杀单氏二虎之后,和单家结仇极深,这番来到泰安,心中虽无再次杀人之意,但想单正和他的子孙兄弟决计放自己不过,原是预备了大战一场来的。不料未到庄前,对方正遭大难,渐渐驰近单家庄,只觉热气炙人,红焰乱舞,当真好一场大火。
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赶来救火,提水的提水、泼沙的泼沙。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极深的壕沟,附近又无人居住,火灾不致蔓延。山东民风纯朴,乡邻有难,人人出力相助,何况单家行侠仗义,对贫穷的邻家一向尽力救济,是以众邻居一听到单家失火,无不踊跃出力。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,下马牵缰观看。只听一名汉子叹道:“单老爷这样的好人,屋子烧了不说,怎么全家三十余口,一个也没能逃出来?”另一人道:“那定是仇家放的火,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。单家连三岁小孩也会武功,岂有逃不出来之理?”先一人道:“听说单大爷、单二爷在河南给一个甚么乔峰的恶人害了,这次来放火的,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?”
阿朱和乔峰说话之时,提到那个对头时,总是称之为“大恶人”,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提到“大恶人”,不禁相互瞧了一眼。那年纪较轻的人道:“那自然是乔峰了。”他说到这里,放低了声音,道:“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,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。唉,老天真没眼睛。”
那年纪大的人道:“这乔峰作恶多端,将来定比单老爷死得惨过百倍。”阿朱听他咀咒乔峰,心中着恼,伸手在马颈旁一拍,那马吃惊,一足弹出,正好踢在那人背上。那人“啊”的一声,身子矮了下去。阿朱道:“你口中不干不净的说些甚么?”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,想起“大恶人”乔峰属下人手众多,吓得一声也不敢吭,急急走了。
乔峰微微一笑,但笑容之中,带着三分凄苦的神色,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,听得众人纷纷谈论,说话一般无异,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,竟没一个能逃出来。乔峰在火场中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,知道各人所言非虚,单正全家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。阿朱低声道:“这大恶人当真辣手,将单正父子害死,也就罢了,何以要杀他全家?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?”乔峰哼了一声,道:“这叫做斩草除根,倘若换作了我,也得烧屋。”阿朱一惊,道:“为甚么?”
乔峰道:“那一晚在杏子林中,单正曾说过几句话,你想必也听到了。他说道:‘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书信,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,果是真迹。’”阿朱叹道:“是了,他就算杀了单正,怕你来到单家庄中,找到了那几封书信,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。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,那就甚么书信也没有了。”眼见救火的人愈聚愈多,但火势正烈,一桶桶水泼到火上,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,却那里遏得住火头?一阵阵热气喷将出来,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。众人一面叹息,一面大骂乔峰。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,那自是难听之极了。
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之极的辱骂,怒气难以抑制,竟尔大开杀戒,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,偷眼向他瞧去,只见乔峰脸上显现的,却是一副奇怪之极的神色,似是伤心,又似懊悔,但最大的神气,还是怜悯。好像他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,不值得一杀。乔峰叹了口长气,道:“天台山去罢!”
他提到天台山,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。天台山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,但近二十年来,智光大发心愿远赴异域,采集树皮,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疟病,活人无数,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,痊愈后武功全失。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,江湖上无人不敬,提起智光大师来,谁都称之为“万家生佛”。
乔峰若非万不得已,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。两人离了泰安,取道南行。这一次乔峰却也不想拚命赶路了,心想自己好整以暇,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,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,到得天台,多半又是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,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。何况智光行脚无定,云游四方,未必一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。
天台山是在浙东,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。这一次缓缓行来,恰似游山玩水一般,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,若非心事重重,实足游目畅怀。这一日来到镇江,两人上得金山寺去,纵览江景,乔峰瞧着浩浩江水,向东而去,猛地里想起一事,说道:“那个‘带头大哥’和‘大恶人’,说不定便是一人。”阿朱击掌道:“是啊,怎地咱们一直没有想到此事?”乔峰道:“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,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。否则那大恶人绝不至于千方百计,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。”
阿朱道:“乔大爷,我还想到,那晚在杏子林中述说往事,只怕――只怕――”,说到这里,声音不禁有些发颤。乔峰接口道:“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?”阿朱颤然道:“是啊。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,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,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,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――唉,我想起那件事来,心中很怕。”她身子微微发抖,靠在乔峰的身侧。乔峰道:“我还有一件事奇怪。”阿朱道:“甚么事?”
乔峰望着江中的帆船,说道:“这大恶人聪明机谋,处处在我之上,说到武功,只怕也不弱于我,他若要取我性命,实是易如反掌!他何以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的名字?”阿朱觉得他说得入情入理,拉着他的手臂,说道:“乔大爷,我想那大恶人自从害了你爹娘之后,对你心中有愧,不肯再加害于你,当然,也不愿你去报仇,以致命送你手。”乔峰点了点头,道:“多半如此。”向她微微一笑,道:“他既不愿害我,自然更加不会害你了,你不用害怕。”过了半晌,叹道:“乔某枉称英雄,却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,绝无还手之力。”
过长江后,不一日又过钱塘江,来到天台县城。乔峰和阿朱在县城的客店中歇了一宿,次日一早起来,正要向店伙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,店中的账房忽然匆匆进来说道:“乔大爷,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。”乔峰吃了一惊,他住宿客店之时,曾随口诳称自己姓关,便道:“你何以叫我乔大爷?”那账房道:“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,一点不错。”乔峰和阿朱对瞧了一眼,心下均极惊异,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,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,居然一到天台,便给人认了出来。
乔峰道:“好,请他进来相见。”那账房转身出去,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。那僧人合十向乔峰为礼,说道:“家师上智下光,命小僧苦茶邀请乔大爷、阮姑娘赴敝寺随喜。”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,更是诧异。
乔峰说道:“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的姓氏――”苦茶和尚说道:“家师吩咐,说道天台县城‘倾盖客店’之中,住得有一位乔英雄、一位阮姑娘,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。这位是乔大爷了,不知阮姑娘在何处?”原来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,苦茶看不出来,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