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龙八部[旧版]》第三十一回 易容神术(1)
他甚至不知这少女听说的招数名称对与不对,一双眼只是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,红红的嘴唇这么一噘,她说得对也好,错也好,那是全然的不在意下。那少女道:“那位朱先生怎么啦?”段誉指着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,道:“这事说来话长,小姐请移尊步,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着,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。”那少女道:“你这人 里 唆的,爽爽快快不成么?我可没功夫听你的。”
段誉道:“小姐今日没空,明日再来找我,那也可以。若是明日没空,过得几日也是一样。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,小姐但有所问,我自是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。”那少女左足在地上轻轻一顿,向小诗道:“夫人还说甚么?”小诗道:“夫人本来要到百禽院去找公冶夫人下棋,听说慕容公子去了少林寺,便吩咐转舵回家。”那少女道:“为甚么?”她不待小诗回答,自言自语的道:“哼,我妈是怕公冶夫人求她出手相助,还是假装不知道的为妙。”小诗道:“小姐,怕夫人找我,我得去啦!”那少女道:“啊,这件事我是不会跟人说的,你要是爱说,随便跟人说好了。”小诗忙道:“小姐千万别说,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。”那少女微微一笑,小诗即行告别而去,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,心想:“王夫人杀人如草,确是令人生怖。”
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,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,却并不叫段誉也坐。段誉自不敢贸然坐在她的身旁,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,两株离得略远,美人与名花,当真是相得益彰。段誉叹道:“名花倾国两相欢,不及不及,当年李太白以牡丹比喻杨贵妃之美,他若是有福见到小姐,就知道花朵虽美,然而无娇嗔、无软语、无喜笑、无忧思,那是万万不及了。”少女道:“你不停的说我很美,我也不知真不真。”
段誉大为奇怪,道:“不知子都之美者,是无目也。于男子尚自如此,何况如姑娘这般的惊世绝艳?想是你一生之中,听到赞美的话太多,听也听得厌了。”那少女慢慢摇头,目光中露出了一丝寂寞道:“从来没有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。这曼陀山庄中,除了我妈之外,都是婢女仆妇,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,谁来管我是美是丑?”段誉道:“那么外面的人呢?”那少女道:“甚么外面的人?”段誉道:“你到外面,别人看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,难道不说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从来不到外边去,到外边去干甚么?妈妈根本就不许我到琅 阁去看书,船窗也是遮得密不通风的。”
段誉点头道:“琅 阁?果真有这么一个地方。那里藏的书很多么?”那少女道:“也不算多,就这么四五间屋子的书。”段誉忽道:“难道他――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么?”那少女听得提到慕容公子,慢慢的低下了头,只听得瑟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,跟着又是这么一声,几滴眼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,晶莹生光,便如是清晨的露珠。
段誉不敢再问,也不敢说甚么安慰的话。过了好一会,那少女才幽幽的道:“他――他是很忙的,一年到头,从早到晚,没甚么空闲的时候。他和我在一起时,不是跟我谈论武功,便是谈论国家大事。我――我讨厌武功。”段誉一拍大腿,叫道:“不错,不错,我也讨厌武功。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,我说甚么也不学,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。”
那少女幽幽的一声长叹,道:“我为了要时时见他,虽然心里讨厌武功,还是用心的研习,他有甚么地方不会不明白,我好说给他听。那些历代帝皇将相,今天你杀我,明天我杀你的事,我实在不愿知道。可是他最爱谈这些,我只好去看这些书,说给他听。”
段誉奇道:“为甚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,他自己不会看么?”那少女白了他一眼,道:“你道他是瞎子么?是不识字的人么?”段誉忙道:“不,不!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,好不好?”他话是这么说,心中却忍不住一酸。那少女嫣然一笑,道:“他是我表哥。这庄子中,除了舅舅,舅母和表哥之外,从来没旁人来。后来舅舅跟我妈吵翻了,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。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,要知道,天下的好人坏人,我谁也见不到。”她说到后来,眼圈儿一红,又是泫然欲涕。段誉道:“嗯,你妈妈是你舅舅的妹妹,他――他――他是你舅舅的儿子。”那少女居然笑了出来,道:“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。我是我妈妈的女儿,他是我的表哥。”
段誉见引得她笑了,心中甚是高兴,道:“啊,我知道了,想是你表哥很忙,没功夫看书,所以你代他看。”那少女笑道:“也可以这么说,不过另外有原因的。我问你,少林寺中有那些门派的人,在开甚么英雄大会?”段誉见她长长的眉毛上兀自带着一滴泪珠,心想:“前人云:梨花一枝春带雨,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。可从梨花美则美矣,梨树却是太过臃肿,而且雨后梨花,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,又未免伤心过份,只有像王姑娘这么玫瑰朝露,那才美了。”那少女等了一会,见他始终不答,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,道:“你怎么了?”段誉全身一震,跳起身来,叫道:“啊也!”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,道:“怎么?”
段誉满脸通红,道:“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,我好像给你点了穴道。”那少女睁着圆圆的眼睛,不知他在说笑,道:“这边手背上是没有穴道的。腋门、中渚、阳池三穴都在掌缘,前豁、养老两穴近手腕了,离得更远。”她一面说,一面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。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,点在雪白娇嫩如豆腐的手背之上,突觉自己喉头干燥,头脑中一阵晕眩,道:“姑――姑娘,你叫甚么名字?”
那少女微笑道:“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。好,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。”便用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:“王玉燕”。段誉一怔,心想:“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,应当有个极雅致、极文秀的名字才是。王玉燕,那不是挺俗气么?及不上阿朱、阿碧,也及不上小诗、小茶、小翠这些丫头。”但转念一想,忽然伸手猛敲自己额头,道:“妙极,妙极,你不像一只洁白无瑕,飞翔轻灵的燕子么?”
王玉燕微笑道:“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。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,名字也是挺美的。曹操不见得有甚么德操,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。你叫段誉,你的名誉很好么?只怕有点儿沽名――”段誉接口道:“――钓誉!”两人同声大笑起来。王玉燕秀美的面庞之上,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忧色,这时纵声大笑,欢乐之余,增添了几分稚气。段誉心想:“我若能一辈子逗引你喜笑颜开,此生复有何求!”不料王玉燕只高兴得短短的一会儿,眼光中又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忧思,轻轻的道:“他――他老是一本正经的,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。唉!燕国,燕国,就真是那么重要么?”
“燕国,燕国”这四个字撞入段誉脑中,使他陡然之间,将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,都串连在一起了:慕容氏,燕子坞,参合庄,燕国。他脱口而出:“这位慕容公子,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?他是胡人,不是中国人?”
王玉燕点头道:“是的,他是燕国慕容氏的王孙,隔了这几百年,何必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祖宗的旧事?他想做胡人,不做中国人,连中国字也不想识,中国书也不想识。可是啊,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甚么不好。有一次我要他写鲜卑字,他就大发脾气。”
王玉燕说起了慕容公子,微微抬起头,望着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,心中难禁悠悠之思,柔声道:“他――他比我大十岁,一直当我是他的小妹妹,以为我除了读书学武之外,甚么也不懂。他一直不知道,我读书是为他读的,练武也是为他练的。倘若不是为了他,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,或者是弹弹琴、写写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