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飞狐外传[旧版]》第四五回 八刀八剑(4)
胡斐一见福康安,心下狂怒不可抑止,暗想:“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。清政府欺压汉人,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,罪魁祸首,便要数到此人了。他对马一凤负情薄义,害得她家破人亡,命悬一线。他以兵部尚书之尊,忽然来到郊外,随身侍从自均是一等一的高手,我虽然只有二妹相助,也要挫挫他的威风。纵使杀他不了,便是吓他一吓,也是好的。”当下走到路心,双手在腰间一叉,怒目向着福康安斜视。
乘马的九人忽见有人拦路,一齐勒马。当先是个四十来岁、面目清秀的汉子,说道:“劳驾!”胡斐戟指点着福康安骂道:“你做的好事,你还记得马一凤么?”福康安脸色忧郁,显有满怀心事,淡淡的道:“马一凤?我不记得是谁。”胡斐更加大怒,冷笑道:“嘿嘿,你跟马一凤生下两个儿子,不记得了么?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,不记得了么?你母子两人串通,下毒害死了她,也不记得了么?”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,道:“尊驾多半认错人了。”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哈哈笑道:“这是个疯子,却在这里胡说八道,什么马一凤、牛一龙的。”
胡斐更不打话,纵身跃起,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。其实他这一拳乃是虚势,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,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,拿向他的胸口。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,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,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,有如星驰电掣,可说是他生平武学中的力作,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,也决计无法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。
福康安“噫”的一声,径不理会他的左拳,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,成剪刀之形,点向他右腕的“会宗穴”和“阳池穴”,出手之快,指法之奇,胡斐生平从所未见。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,胡斐心头猛地一震,当对方手指与自己右腕双穴相距约有两寸,急忙五指一勾,便去扭他两根点穴的手指,若是抓住他这两根手指,一扭之下,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。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,竟不缩手,反而其余三根手指一伸,翻成掌形,手臂不动,掌力已吐。
凡是伸拳发掌,必先后缩,才行击出,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,竟不弯臂,掌力便即送出,招数奇幻之极。胡斐大骇,他身在半空,无法借力,当下左掌急拍,砰的一响,双掌相交,胡斐只感胸口气血翻腾,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。他吸一口气,吐一口气,身未落地,气息已然调匀,轻飘飘的落在地下,仍是神完气足,有如渊停岳峙。只听得八九个声音齐声喝彩:“好!”
看那福康安时,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,随即坐稳,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,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。
胡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,当真只有一刹那间,可是这中间,两人虚招、擒拿、点穴、扭指、吐掌、斗力、退避、调息,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,而且相较之下,虽是胜败未分,但一个出全力以搏击,一个随手挥送,潇洒自如,显是胡斐已输了一筹。
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,怔怔的站着,心中又是惊奇,又是佩服,可又掩不住满腔愤怒之情。只听那独臂道人笑道:“俊小子,知道认错人了吗?还不磕头赔罪?”胡斐侧头细看,可这人明明是福康安,只是他满脸风尘之色,衣衫敝旧,但始终掩不住他身上那股发号施令、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,如果这人相貌跟福康安很像,难道连大元帅的气度风华他也学得像?
胡斐呆了一呆,心想:“这一干人如此打扮,必是另有阴谋,这个我可不上当。”纵声叫道:“福康安,你武功很好,我比你不上。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,我明知不敌,终是放你不过,你记住了。”福康安淡淡的道:“小兄弟,你武功很俊啊。我可不是福康安。你尊姓大名?”胡斐怒道:“你还装模作样,戏耍于我,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?”
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:“小兄弟,你的气概很好,当真是少年英雄,佩服佩服。”胡斐向他望了一眼,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,威风凛凛,显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,心中油然而生钦佩之心,说道:“阁下如此人才,何苦为满洲贵官作鹰犬?”那大汉微微一笑,道:“北京城边,天子脚下,你胆敢说这种话,不怕杀头么?”胡斐昂然道:“今日事已至此,杀头便杀,又怕怎地?”
要知胡斐本来生性谨细,并非一莽撞之徒,只是他究属少年,血气方刚,眼看马一凤被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,激动了他侠义之心,一切豁了出去,什么也不理会了。
也说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变成了个尼姑,令他觉得世情惨酷,人生悲苦,要大闹便大闹一场,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,又有什么大不了?
他手按刀柄,怒目横视着这马上九人。只见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,也没见他伸手动臂,只是眼前青光一闪,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,拔剑手法之快,实是生平从所未见。胡斐暗暗吃惊:“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?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,如有这些人在场镇压,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。”他生怕独臂道人一剑刺来,斜身略闪,拔刀在手。那道人笑道:“看剑!”但见青光闪动,当当当当、当当当当连响了八下,他在一瞬之间,竟是连刺了八剑。
这八剑刺得迅捷无比,胡斐哪里瞧得清剑势来路,只得提起精神,顺势挥刀招架。可是他家传的胡家刀法原也非同小可,那独臂道人八剑虽快,还是一一被他挡住。八剑来,八刀挡,当当当的连响八下,清晰繁密,干净利落,胡斐虽然略感手忙脚乱,但第九刀上,竟是守中带攻,回刀斜削出去。那独臂道人长剑一掠,刀剑粘住,却是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。
马上诸人又是齐声喝彩:“好剑法,好刀法!”
福康安道:“道长,走吧,别多生事端了。”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,应道:“是!”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,斗得兴起,颇为恋恋不舍,翻身上马,说道:“好小子,刀法不错啊!”胡斐心中钦佩,道:“好道人,你的剑法更好!”但跟着冷笑道:“可惜,可惜!”
那道人瞪眼道:“可惜什么?我剑法中有何破绽?”胡斐道:“我可惜你剑法中毫无破绽,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。一位武林高手,却去做满洲贵官的奴才。”那道人仰天大笑,说道:“骂得好,骂得好!小兄弟,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?”胡斐道:“有什么不敢?最多是比你不过,给你杀了。”那道人道:“好,今晚三更,我在陶然亭畔等你。你要是怕了,便不用来。”胡斐昂然道:“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,不怕鹰犬奴才!”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翘,喝道:“说得好!”纵马而去。
当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刀剑相交之时,程灵素已从庙中出来,见到福康安时也是一惊,道:“大哥,怎地福康安到了这里?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约?”
胡斐沉吟道:“难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?那决计不会。我骂他那些卫士侍从是鹰犬奴才,他们怎地并不生气,反而赞我说得好?”听程灵素又问:“今晚去不去赴约?”便道:“自然去啊。二妹,你在这里照料马姑娘吧。”程灵素摇头道:“马姑娘是没什么可照料的了。她神智已失,支撑不到明天早晨。可是你约斗强敌,我怎能不去?”
胡斐道:“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经营的掌门人大会,此刻他必已查知其中原委。你若和我同去,岂不凶险?”程灵素道:“你孤身赴敌,我如何放心得下?有我在一旁照料,总是差胜于无。”胡斐知她决定了的事无法违拗,这个年纪小小的义妹,心意实比自己强得多,也只得由她。
他走进厢房,只听马一凤微弱的声音在叫着:“孩子,孩子!福公子,福公子,我要死了,我只想再见你一面。”胡斐一阵心酸:“情之为物,竟是如此不可理喻。福康安这等待她,可是她在临死之际,还是这样的念念不忘于他。”
两人走出数里,找到一家农家,买了些白米蔬菜,饱餐了一顿,在神农庙中陪着马一凤,等到初更天时,便即动身。胡斐和程灵素商量,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约比武,定是不怀善意,不如早一些前往,暗中瞧一瞧他们有何阴谋布置。
那陶然亭离城甚远,其名虽曰陶然,实则是一尼庵,建于辽时寿昌年间,名叫“慈悲庵”,庵中供奉观音大士。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,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,都是芦苇,西风一吹,芦絮飞舞,有如下雪,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。忽听“啊”的一声,有一只鸿雁自北向南飞去。程灵素道:“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,找寻同伴不着,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的赶路。”只听芦苇之中,有人接口说道:“不错,不错。地匝万芦吹絮乱,天空一雁比人轻。两位真是信人,这么早便来赴约了。”
胡程二人吃了一惊:“我们还想来查察对方的阴谋布置,岂知他们早便到处伏下了暗桩。这人出口成诗,看来也非泛泛之辈。”胡斐朗声道:“奉召赴约,敢不早来?”
只见芦苇丛中,长身站起一个身形矮小的汉子,说道:“幸会,幸会。只是请两位稍待,敝上和众兄弟正在上祭。”胡斐随口答应,心下好生奇怪:“福康安半夜三更的,到这荒野之地来祭什么人?”
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:“浩浩愁,茫茫劫。短歌终,明月缺。郁郁佳城,中有碧血。碧亦有时尽,血亦有时灭,一缕香魂无断绝。是耶?非耶?化为蝴蝶。”
吟到后来,声转呜咽,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,或长叹,或低泣,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声音。胡斐听了那首短词,只觉词意情深缠绵,所祭的墓中人,显是一个女子,而且“碧血”云云,又显是殉难而死,静夜之中,听着那些凄切的悲音,心中甚是激动。
欲知后事如何,请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