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飞狐外传[旧版]》第四四回 无影银针(1)
这次福康安召开天下各家各派掌门人大聚会,众卫士雄心勃勃,原有和各派好手一争雄长之意,以示在京中居官的英雄,确有真才实学,决不输于各地的草莽豪杰。这卫士是归周铁鹪属下该管,他见此人如此出丑,眉头一皱,上前喝道:“起来,起来!这一点儿苦头也挨不起,太不成话啦!”那人见着周铁鹪很是惧怕,忙道:“是,是!”挣扎着待要站起,突然身子一晃,晕了过去。周铁鹪从酒席上取过一双筷子,挟起那颗铁菩提一看,只见上面刻着一个“柯”字,登时脸色微变,朗声说道:“兰州柯子容柯三爷,你越来越长进啦,这铁菩提上喂的毒药可厉害得紧哪!”
只见人丛中站起一个满脸麻子的大汉,说道:“周老爷你可别血口喷人。这枚铁菩提不错是我所发,我只是瞧不过人家狂妄自大,要打碎人家手中的酒杯。我柯家门世代相传,立为禁例,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,柯子容再不肖,也不敢坏了祖宗的家规。”周铁鹪见闻广博,原也知柯家擅发七般暗器,但向来严禁喂毒,当下沉吟不语,只道:“这可奇了!”
柯子容道:“让我瞧瞧!”走到厅中,拿起那枚铁菩提一看,道:“这是我的铁菩提啊,这上面怎会有毒……啊哟!”突然间大叫一声,将铁菩提投在地下,右手连挥,似乎受到烈火烧炙一般。只见他脸色惨白,要将受伤的手指送到口中去吮吸,周铁鹪疾出一掌,斫中他的小臂,叫道:“吸不得!”挡住他手指入口,看他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时,都已肿得粗了一倍有余,色如淡墨。柯子容全身发颤,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。
那走方郎中向着慕容景岳道:“给这两人治一治。”慕容景岳道:“是!”从怀中取出一盒药膏,在柯子容和那卫士手上涂了一些。柯子容登时颤抖渐止,那卫士也醒了转来。群豪这才醒悟,柯子容用铁菩提打田归农的酒杯,田归农随意弹出,又给那走方郎中弹回。但走方郎中就这么一弹之际,已在原本无毒的铁菩提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。这等下毒的本领,江湖上似乎只有一人才有此身手。群豪已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议:“毒手药王,毒手药王!”“莫非是毒手药王?”
周铁鹪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,说道:“阁下尊姓大名?”那人微微一笑,并不回答。慕容景岳道:“在下慕容景岳,这是拙荆薛鹊。”他顿了一顿,才道:“这位是咱夫妇的师父,石先生,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个外号,叫作‘毒手药王’!”这“毒手药王”四字一出口,旁人还都罢了,要知今日与会的不是一派掌门,便是各门派中的耆宿长老,大都知道“毒手药王”乃是当世用毒的第一高手,早便有几分料到。但这四个字听在程灵素和胡斐耳中,实是诧异无比。
程灵素更为气恼,心想这人不但假冒先师的名头,而这句话出诸大师兄之口,尤其令她悲愤难平。另一件事也使她甚是奇怪:三师姊薛鹊原是二师兄姜铁山之妻,两人所生的儿子也已长大成人,何以这时大师兄却公然称她为“拙荆”?程灵素是个极工心机之人,知道这中间必已发生极重大的变故,眼下且不作声,满满的静观其变。
周铁鹪虽然勇悍,但听到“毒手药王”的名头,还是不禁变色,抱拳说了句:“久仰!久仰!”石先生伸出手去,笑道:“阁下尊姓大名,咱俩亲近亲近。”周铁鹪霍地退开一步,抱拳道:“在下周铁鹪,石前辈好!”他胆子再大,也决不敢去和毒手药王拉手。石先生呵呵大笑,走到福康安面前,躬身一揖,说道:“山野闲人,参见大帅!”这时福康安身旁的侍卫,早已将毒手药王的来历禀告了他,福康安又亲眼见他只是手指轻弹铁菩提,便即伤了两人,知道此人极是了得,于是微微欠身,说道:“先生请坐!”
石先生带同慕容景岳、薛鹊夫妇坐在一旁。跟他坐得邻近的群豪纷纷避让,谁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,霎时之间,他师徒三人身旁空荡荡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。一名武官走了过去,离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,将争夺御杯以定门派高下的规矩跟他说了,话一说完,立即退开,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丝毒气。
石先生微笑道:“尊驾贵姓?”那武官道:“敝姓巴。”石先生道:“巴老爷,你何必见我等害怕?老夫的外号叫作‘毒手药王’,虽会下毒,也会用药治病啊。巴老爷脸上隐布青气,腹中似有蜈蚣蛰伏,若不速治,十天后只怕性命难保。”那武官大吃一惊,将信将疑,道:“肚子里怎会有蜈蚣?”石先生道:“巴老爷最近可曾和人争吵?”
北京城里做武官的,和人争吵乃是家常便饭,那自然是有的,那姓巴的武官说道:“有啊!难道……难道那狗贼向我下了毒手?”石先生从药囊中取出两粒青色药丸,说道:“巴老爷若是信得过我,不妨用酒吞服了这两粒药。”那武官给他说得心中发毛,隐隐便觉肚中似有蜈蚣在爬动,当下更不多想,接过药丸便丢在嘴里,拿起一碗酒,骨嘟嘟的喝了下去。过不多时,只觉肚痛,胸口烦恶欲呕,“哇”的一声,呕了许多食物出来。
石先生抢上三步,伸手在他胸口按摩,喝道:“吐干净了!小心别留下了毒物!”那武官拚命呕吐,一低头,只见呕出来的秽物之中有三条两寸长的虫子蠕蠕而动,红头黑身,正是蜈蚣。那武官一惊之下,险险晕去,忙向石先生拜倒,谢他救命之恩。
廊下仆役上来清扫秽物。群豪无不叹服。胡斐不信人腹中会有蜈蚣,但亲眼目睹,却又不由得不信。程灵素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别说三条小蜈蚣,我叫你肚里呕出三条青蛇出来也成。”胡斐道:“怎么?”程灵素道:“给你服两粒呕吐药丸,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虫。”胡斐低声道:“是了,乘我呕吐大作、肚痛难当之际,将毒虫丢在秽物之中,有谁知道?”程灵素微微一笑,道:“他抢过去给他胸口按摩,倘若没有这一着,戏法就不灵。”胡斐低声道:“其实这人武功很是了得,大可不必玩这种玄虚。”
程灵素语声放到极低,说道:“大哥,这大厅上所有的人中,我最惧怕此人,你千万得小心在意。”胡斐自跟她相识以来,见她事事胸有成竹,从未说过“惧怕”两字,此刻竟是说得这般郑重,可见这石先生实在极不好惹。但他既冒了她先师之名,却又不能袖手不理。
只听得石先生笑道:“我虽收了几个弟子,但向来也不立什么门派。今日就跟各位前辈们学学,算是立一个‘药王门’,侥幸捧得一只银鲤杯回家,也好让几个弟子风光风光。”他话虽说得客气,但缓步走将过去,大模大样的在田归农身旁太师椅中一坐,却哪里是得一只银鲤杯为已足,显是要在八大门派中占一席地。
他这么一坐,凭了“毒手药王”数十年来的名字,手弹铁菩提的功力,伤人于指顾间的下毒手法,这一只玉龙杯就算是拿定了,谁也没有动念去跟他挑战,可也没谁动念去跟他说话。
一时之间,大厅静了一片刻。少林派的掌门方丈大智禅师忽道:“石先生,无嗔和尚跟你怎么称呼?”石先生道:“无嗔?不知道,我不识得他。”说的时候,丝毫不动声色。大智禅师双手合十,说道:“阿弥陀佛!”石先生道:“怎么?”大智禅师又宣了一声佛号:“阿弥陀佛!”石先生便不再问。
自他师徒三人进了大厅之后,任何细微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程灵素锐利的目光,这时慕容景岳慢慢转过头去,和田归农对望了一眼。两人神色木然,丝毫没有表示什么意思,但程灵素心念一动:“他两人早已相识。田归农知道我师父的名字,知道‘无嗔大师’才是真正的‘毒手药王’。这位少林高僧却也知道。”忽又想到:“田归农用来毒瞎苗人凤双目的断肠草,是大师哥给的。”
这时八只玉龙杯中,只有一只还没主人。群豪心中都想:“是否能列入八大门派,全瞧这最后一只玉龙杯由谁抢得。”真所谓人同此心,顷刻之间,人丛中跃出七八人来,一齐想去坐那张太师椅,三言两语,便分成四对斗了起来。少选败者退下,胜者或继续互斗,或和新来者应战,此来彼往的激斗良久,只听得门外更鼓打了四更,所上相斗者四人败下了两人,又只剩下两个胜者相斗。
这两人此时均以浑厚的掌力比拚内功,久久相持不决,比的虽是高深武功,但福康安看得甚闷,连连打了几个呵欠,说道:“瞧得闷死人了!”他这句话声音说得甚轻,但正在比拚内功的两人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入耳中。两人脸色齐变,各自撤掌,退后三步。一个道:“咱们又不是耍猴儿戏的,花拳绣腿叫人喝彩!”另一个道:“不错!回家抱娃娃去吧!”说着呵呵而笑,携手出了大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