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侠客行[旧版]》第四十回 邀聚群雄(1)
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场搏斗之后,白自在锐气大挫,自忖那“古往今来天下剑法第一、拳脚第一、内功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大英雄、大豪杰、大侠士、大宗师”这个头衔之中,“内功第一”四字势须删除;待得见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,隐隐觉得“拳脚第一”四字恐怕也已有点靠不住,但心中又想:“龙木岛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,这侍仆说不定便是龙木岛上的第一高手,只不过装作了侍仆模样来吓唬人而已。”
他见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,颇以他是“雪山派掌门的孙女婿”而得意,胸中豪气陡生,当即端起粥碗,呼呼有声的喝了几口,顾盼群雄:“这大厅之上,只有我和这小子敢喝粥,旁人那有这等英雄豪杰?”但随即想:“我是第二个喝粥之人,就算是英雄豪杰,却也是天下第二了。我那头衔中‘大英雄、大豪杰’六字,又非删除不可。”不由得大是沮丧,寻思:“既然是喝毒粥,反正是个死,又何不第一个喝?现下成了‘天下第二’,好生没趣。”
他在那里自怨自艾,龙岛主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中,那龙岛主说的是:“四十年前,我和木兄弟订交,意气十分相投,讲武论剑,于对方武功也甚是钦佩,本想联手江湖,在武林中赏善罚恶,好好做一番事业,不意甫出江湖,便发见了一张地图。从那图旁所注的小字中细加参详,得悉图中所绘的无名荒岛之上,藏有一份惊天动地的武功秘决……”
解文豹插口道:“这明明便是龙木岛了,怎地是无名荒岛?”
那拂袖挡粥的老者喝道:“解兄弟不可打断了龙岛主的话头。”
解文豹悻悻的道:“你就是拚命讨好,他也未必饶了你的性命。”
那老者大怒,端起腊八粥,一口气喝了大半碗,说道:“你我相交半生,你当我郑光芝是什么人?”
解文豹大悔,道:“大哥,是我错了,小弟向你赔罪。”当即跪下,咚咚咚磕了三个头,顺手拿起旁边席上的一碗粥来,也是一口气喝了大半碗。
郑光芝抢过去抱住了他,说道:“兄弟,你我当年结义,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,这番誓愿,今日果然得偿,不枉了兄弟结义一场。”
两人相拥在一起,又喜又悲,都流下泪来。
石破天听到他说“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、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”之言,情不自禁的向张三、李四二人瞧去。
张三、李四相视一笑,目光却投向龙木岛主。木岛主略一点首,张三、李四便即越众而出,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,走到石破天席边,说道:“兄弟,请!”
石破天忙道:“不,不!两位哥哥,你们不必陪我同死。我只求你们将来去照看一下阿绣……”
张三笑道:“兄弟,咱们结拜之日,曾经说道,他日有难共当,有福共享。你既已喝了腊八粥,我们做哥哥的岂能不喝?”说着和李四二人各将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净净,转过身来,躬身向龙木岛主道:“谢师父赐粥!”这才回入原来的行列。
群雄见张三、李四为了顾念与石破天结义的交情,竟然陪他同死,比之本就难逃大限的郑光芝和解文豹,那更是难得万倍,心下无不钦佩。
白自在寻思:“像这二人,那才说得上一个‘侠’字。倘若我的结义兄弟服了剧毒,我白自在能不能顾念金兰之义,陪他同死?”想到这一节,不由得大为踌躇。
只听得张三说道:“兄弟,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欢这腊八粥的味儿,你若爱喝,不妨多喝几碗。”
石破天饿了半天,一碗稀粥原是不足驱饥,心想反正已经喝了,多一碗少一碗也无多大分别,斜眼向身边席上瞧去。
附近席上的数人见到他目光射来,忙端起粥碗,纷纷说道:“这粥气味太浓,我喝不惯。小英雄随便请用,不必客气。”
眼见石破天一双手接不了这许多碗粥,生怕张三反悔,失去良机,忙不迭的将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。
石破天道:“多谢!”一口气喝了两碗。
龙岛主微笑点头,说道:“这位解英雄说得不错,地图上这座无名荒岛,便是眼前各位处身所在的龙木岛了。不过龙木岛之名,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岛上之后,这才给安上的,狂妄僭越,不胜惶恐。咱们依着图中所示,在岛上寻找了十八天,终于找到了武功秘诀的所在。原来那是一首古诗的图,含义极深奥繁复。我二人大喜之下,便即按图解修习。
“唉!岂不知福兮祸所倚,我二人修习数年之后,忽对这图解中所示武功,生了歧见,我说该当如此练,而木兄弟却说我想法错了,须得那样练。二人争辩数日,始终难以说服对方,当下约定,各练各的,练成之后,再来印证,且看到底谁错。练了大半年后,我二人动手拆解,只拆得数招,二人都不禁骇然失色,原来……原来……”
他说到这里,神色黯然,住口不言,木岛主也大有郁郁之意,过了好一会,龙岛主才又道:“原来我二人都练错了!”
群雄听了,心头都是一震,须知以龙木岛主的武功造诣,修习的自不是寻常拳脚,必是最高深的内功,这内功一练错,小则走火入魔,重伤残废,大则立时毙命,最是要紧不过。
只听龙岛主道:“我二人一发觉不对,立时停手,相互辩难剖析,钻研其中道理。也是我二人资质太差,而图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奥,以致再钻研了几个月,仍是疑难不解。恰在此时,有一艘海盗船飘流到岛上,我兄弟二人杀了几名盗魁,对余众分别审讯,作恶多端的一一处死,其余裹胁之徒便留在岛上。我二人商议,这份古诗图解所以钻研不通,或许由于我二人以前练过多年武功,先入为主,把练功的路子都走错了,不如收几名弟子,论他们来想想。于是我二人从盗伙之中,选了六名识字较多,秉性聪颖之人,分别收为徒弟,也不传他们内功,只是指点了一些拳术剑法,便要他们去参研图解。”
“那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,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间,三个人的想法也是大相径庭,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,咱二人再一商量,这份图解是从李太白的一首古诗而来,我们粗鲁武人,虽然略通文墨,终不及儒生文士之能精通诗理,看来若非文武双全之士,难以解得明白这份图解。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,以一年为期,各收四名弟子,收的不是满腹诗书儒生,便是诗才敏捷的名士。”
他伸手向身穿黄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,道:“不瞒诸位说,这几名弟子一若去应考,中进士、点翰林那是易如反掌。他们初时来到龙木岛,未必是甘心情愿,但一学武功,又去一研习图解,却个个死心塌地的留了下来,都觉得学武练功,胜于读书做官。”
群雄听他说:“学武练功,胜于读书做官。”均觉大获我心,许多人都是情不自禁的点头称是。
龙岛主又道:“可是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,一去参研图解,各人的见地却又各自不同,非但不能对我与木兄弟有所启发,反而让咱二人越来越糊涂了。”
“咱们无法可施,大是烦恼,若说弃之而去,却又无论如何狠不起心。有一日木兄弟道:“当今之世,说到武学之精博,无过于少林寺的高僧妙谛大师,咱们何不请他老人家前来,指教一番?’我道:‘妙谛大师隐居二十余年,早已不问世事,只怕请他不到。’木兄弟道:‘咱们何不抄录一两张图解,送到少林寺去请他老人家过目?倘若妙谛大师置之不理,只怕这图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。咱们兄弟也就不去理会这劳什子图解了。’我拍手说道:‘此计大妙,咱们不妨再录一份,送到武当愚茶道长那里。少林、武当两派的武功各擅胜场,这两位高人,定有卓见。’”
“当下我二人将这图解中的第一图细细绘了,图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,亲自送到少林寺去。不瞒各位说,我二人初时发见这份古诗图解,略加参研后便大喜若狂,只道但须按图修习,我二人的武功当世再无第三人可以及得上。但越是修习,越是疑难不解,到得少林寺之时,秘籍自珍、坚不示人的心情,早已消得干干净净,只要有人能将我二人心中的疑团死结代为解开,纵使将这份图解公诸天下,亦不足惜了。”
“到得少林寺后,我和木兄弟将这份图解封在信封之中,请知客僧递交妙谛大师。知客僧初时不肯,说道妙谛大师闭关多年,早与外人不通音问,我二人便各取一个蒲团坐了,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门,直坐了七日七夜,不令寺中僧人出入。那知客僧无奈,才将那信递了进去。”
群雄均想:“他口里说得轻描淡写,但要将少林寺的大门堵住七日七夜,那当真是谈何容易之事?其间不知经过了多少场龙争虎斗,少林群僧定是无法将他二人逐走,这才被迫传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