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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笑傲江湖[旧版]》第八十九回 阴谋已败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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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想明白了此节,寻思:“不管师父如何想害我,二十年的养育之恩,毕竟非同小可,我自己自是不能杀他,但恒山群弟子要为师报仇,我亦不能阻拦。只不过师父武功今非昔比,仪和、仪清她们不管怎生用功,这一世总是及不上我师父的了。我授她们的几招剑法虽精,又岂是辟邪剑法之敌?”又想:“小师妹此刻已经睡了,半夜三更的,不能去找她说话,且到恒山别院去瞧瞧,仇松年、张夫人他们一伙人到了没有。”

  那别院是在通元谷中,虽说也在恒山,与见性峰相距却有数十里之遥。令狐冲展开轻功,在小道上疾奔,到得通元谷时,天已大明。他走到小溪之旁,向溪水中照了一照,又细看身上衣衫鞋袜,一无破绽,这才走向别院。他绕过正门,欲从边门入院,刚到门边,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。昔日群豪在此聚居,令狐冲每日里和他们赌博饮酒,这恒山别院便在深夜,也是闹声不休,后来任我行传令,命众人离去,那通元谷中这才鸦雀无声。此刻听到群豪聚哄,他不喜反忧,寻思:“这些人此番重来,意欲不利于恒山,若是无法将他们劝走,非动武不可,不免反脸成仇了。”

  令狐冲和这些人数度聚会,意气颇为相投,想到说不定真要动手杀人,颇感郁郁。只听得门内许多人大声喧叫:“真是古怪!他妈的,是谁干的好事?”“什么时候干的?怎么神不知,鬼不觉,手脚可真是干净利落!”“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,怎地着了人家道儿,哼也不哼一声。”令狐冲听得这些嘈嚷,知道发生了怪事,从边门中挨了进去,只见院子中和走廊上站满了人,人人都是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。

  令狐冲抬头一看,登时心下纳罕,只见那株高达数丈的公孙树树枝上,吊缚着八人,正是仇松年、张夫人、西宝和尚、玉灵道人这七人,另外一人衣衫华丽,认得是那外号叫作“滑不留手”的游迅。这八人均是被点了穴道,四肢反缚,吊在树枝上荡来荡丢。八个人神色之尴尬,实是世所罕见,除了随风飘荡,却是半分动弹不得。

  两条丈余长的黑蛇,在八个人人身上蜿蜒游走,那自是“双蛇恶乞”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。这两条蛇盘到严三星身上,倒也没有甚么,游到仇松年身上时,这些人又是害怕,又是厌恶,苦在动弹不得。只见人丛中跃起一人,正是夜猫子“无计可施”计无施。他右手持了一柄匕首,割断了吊着“桐柏双奇”的绳索。这两人从空中摔下,树下有人伸手接住,放在地上,却是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。片刻之间,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,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。

  仇松年等一得自由,立时破口大骂,出言之污秽粗俗,那也不必细表,却见众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,有的微笑,有的惊奇,有人说道:“已!”有人说道:“阴!”有人说道:“小!”有人说道:“命!”张夫人一侧头,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字,有的“已”字,有的“阴”字,料想起来,自己额头也必有字,当即伸手去抹。祖千秋已推知就里,将八人额头的八个字符串连起来,说道:“阴谋已败,小心狗命!”余人一听不错,纷纷说道:“阴谋已败,小心狗命。”

  游迅等人老奸巨滑,已明其理,只有那西宝和尚,大声骂道:“甚么阴谋已败,你好好的,小心谁的狗命?”玉灵道人急忙摇手阻止,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,伸手去擦额角上的字。令狐冲在旁看得暗暗称奇,寻思:“原来暗中已有高手,点破了他们的阴谋,若是不用我出手,那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
  祖千秋道:“游兄,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,能不吝赐告吗?”那游迅微微一笑,道:“说来惭愧,在下昨晚睡得甚甜,不知如何,竟给人点了穴道,吊在这高树之上,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‘五更鸡鸣还魂香’之类的迷药,否则兄弟本领不济,遭人暗算,那就罢了,像玉灵道长、张夫人这些智勇兼备的人物,如何也着了道儿?”

  张夫人哼了一声,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不愿与旁人多说,忙入内照镜洗脸,玉灵道人都跟了进去。群豪在外议论不休,啧啧称奇,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。有人道:“大伙儿数十人在堂内睡觉,若放迷香,该当人人迷倒才是,怎会只迷他们几个?”众人猜想那“阴谋已败”的阴谋,不知是何所指,种种揣测都有,莫衷一是。

  令狐冲在旁听着,也不甚慰:“倘若这些人共同参与其事,自然均知那是什么阴谋,就算假装不知,那也绝不至于说之不休。看来受我师父之命前来干事的,只是其中一小部份而已。又不知将那八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?”只听得有人笑道:“幸亏桃谷六怪今番没到,否则又有得乐子了。”另一人道:“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暗中干的?这六兄弟古里古怪,多半是他们做的手脚。”

  祖千秋摇头道:“不是,不是,决计不是。”先一人道:“祖兄如何得知?”祖千秋笑道:“桃谷六仙武功虽高,肚子里的墨水却是有限得很,别说额上八字写不到这么好,那‘阴谋’二字,担保他们就不会写。”群豪哈哈大笑,均说言之有理。各人谈的都是适才这件趣事,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呆脑的仆妇多瞧上一眼。令狐冲心想:“有谁神色不正,默不作声,便有与闻其事之嫌。”当下拿了一块抹布,在大堂上低头揩抹灰尘,暗暗察看各人动静。

  在恒山别院中的群豪,令狐冲大都熟识,有些天生沉默寡言,那就难以瞧出端倪,有些原本粗犷豪爽的,这时忽然满怀心事,或是闪闪缩缩起来,多半便有可疑。他一一默志在心,寻思:“参与阴谋之人,似乎只不过一二成而已。一旦发难,余人定持异议,单是别院中的朋友,便足可将他们制住。由此看来,恒山弟子倒是无虑,反要留神这些参与阴谋之人先在别院中翦除异己,不免有许多好朋友要遭了毒手。今日有这八人给如此公然一吊,那是给大家一个警告,好让大伙儿加倍留神。”

  这日午后,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:“奇事,奇事,大家来瞧啊!”群豪涌了出去。令狐冲慢慢跟在后面,只见别院右首数里许之外,有数十人围着,群豪急步奔去。他走到近处,只见众人正在七张八嘴的议论,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,面向山峰,显是被点中穴道,动弹不得,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大字,又是“阴谋已败,小心狗命。”那黄泥水兀自未干,当是写下未久。群豪拿不定主意,不知是否该当解穴救人。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,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双熊在内,另外二人却是魔教中的长老鲍大楚和莫长老。令狐冲微微一惊,心道:“原来鲍莫二长老未死,然则我师父的黑木令,不是从他们手中得来了。”

  计无施走上前去,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,解开了他们哑穴,但余穴不解,仍是让他们动弹不得,说道:“在下有一事不明,可要请教。诸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,大伙儿都想知道。”群豪都道:“对,对!有甚么阴谋,说出来大家听听。”黑熊破口大骂:“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,有什么阴谋,阴他妈龟儿子的谋!”祖千秋道:“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,总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了。”白熊道:“老子知道就好了。老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,背心一麻,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道儿。是英雄好汉,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,在人家背后偷袭,算什么人物?”

  祖千秋道:“两位既不肯说,也就罢了。这件事既已给人揭穿,我看是干不成了,只是大伙儿不免多留心留心。”有人大声道:“祖兄,他们不肯吐露,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三天三夜。”另一人道:“不错,解铃还由系铃人,你放了他们,那位高人若是将你怪上了,也将你点倒吊起来,可不是玩的。”计无施道:“此二言不错。众位兄台,在下不是袖手旁观,实在是有点胆寒。”黑熊、白熊对望了一望,都大骂起来,只是骂得不着边缘,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一干人的祖宗,否则自己动弹不得,对方若要动粗,却无还手之力。

 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,说道:“众位请了。”转身便行。余人围着指指点点,说了一会子话,慢慢都散开了。这群人中自有漠北双熊的同伙,只是当此情景之下,若是公然出手相助,不免自暴身份。

  令狐冲慢慢踱回,刚到院外,只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嬉笑。但一抬头间,但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,凝神一看,一人是万里独行田伯光,另一个却是不戒和尚。他心下大奇:“不戒大师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,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。他二人说什么也不会起心颠覆恒山派。恒山派若是有难,他们反会奋力援手。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?”一见到不戒和尚与田伯光给倒吊在公孙树上,令狐冲心中原来十分确定的设想,突然间给全部推翻。

  一那间,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:“不戒大师天真烂漫,与人无忤,怎会给人倒吊高树,定是有人和他恶作剧了,要擒不戒大师,只怕非一人之力,多半便是桃谷六仙。”但一转念间,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语,说桃谷六仙写不出“阴谋”二字,确也甚是有理。他满腹疑窦,慢慢走进院子去,在群豪喧哗嬉笑声中,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身上,都垂着一条黄带,上面写得有字。不戒和尚身上那条带上写道:“天下第一负心薄幸,好色无厌之徒。”田伯光身上那条带子写道:“天下第一大胆妄为,办事不力之人。”

  令狐冲第一个念头,便是:“这两条布条子挂错了。不戒和尚怎会是‘好色无厌之徒’?这‘好色无厌’四个字,应该送给田伯光才是。至于‘大胆妄为’四字,送给不戒和尚或许还贴切,他不戒杀,不戒荤,做了和尚,敢娶尼姑,那自是大胆妄为了,不过‘办事不力’,又不知从何说起?”但见两根布条分别系在二人颈中,垂将下来,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。

  群豪指指点点,笑语详论,大家也都说:“这位田伯光贪花好色,天下闻名,这位大和尚怎能盖过他去?”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,均觉大是蹊跷,他二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,须得将二人救下来再说。当下计无施纵身上树,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,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,和仇松年、漠北双熊等人破口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。计无施低声问道:“大师怎地也受这无妄之灾?”不戒和尚摇了摇头,将那布条缓缓解了下来,望着布条上的字,看了半晌,突然间顿足大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