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笑傲江湖[旧版]》第八十七回 恩尽义绝(3)
岳不群怒喝:“拾起剑来!你若能胜得我手中长剑,便可立时杀我,否则我也绝不饶你。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,我先废了她!”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。
令狐冲眼见势危,左手拾了一块石子,便往岳不群胸上投去,着地一滚,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长剑,一剑刺向岳不群的右腋,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刺向令狐冲,他便束手就戮,并不招架,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,盛怒之下,不及细思,这剑竟是向她斩落,令狐冲却是说什么也不能袖手。他见到岳不群腋下是个极大的破绽,那是攻其所不得不救。岳不群横剑一挡,令狐冲急攻三剑,已是拼命的打法,岳不群退开两步,心下暗暗惊异。要知令狐冲学得独孤九剑之后,又因种种机缘而体内积聚了数大高手的内力,这些内力在剑招上发挥了出来,只震得岳不群手臂隐隐发麻。
令狐冲将对手一一逼开,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。盈盈叫道:“别管我,小心!”白光一闪,岳不群一剑已然刺到。令狐冲见过东方不败、岳不群、林平之三人的剑法,知道对方一剑刺出,剑招中虽有破绽,但来剑如鬼如魅,迅捷无伦,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,乘隙反击,自身早已中剑,当下一剑反挑,疾刺岳不群的小腹。
岳不群双足一弹,向后反跃,骂道:“好狠的小贼!”其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,竟不明白他的为人,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,适才这一剑直刺到底,已然取了令狐冲的性命。令狐冲用的虽是两败俱伤,同归于尽的打法,实则他心中念念不忘师门恩义,绝不会真的一剑刺入师父小腹,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,立即跃开,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。
岳不群数招不胜,出剑更快,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旋。初时他尚想若是败在师父手下,自己死了固不足惜,但盈盈也必为他所杀,而且盈盈出言伤他,死前定遭惨酷折磨,是以奋力酣斗。拆到数十招后,岳不群变招繁复,令狐冲凝神接战,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,眼光所注,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。要知独孤九剑,敌强愈强。那日在西湖湖底的囚室之中,他与任我行比剑,任我行武功之高,世所罕有,但不论任我行的剑招如何腾挪变化,他的独孤九剑之中,定有相应的招数随时衍生出来,或攻或守,曲尽其妙。
此番接战,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,内力神功,比之当日湖底论剑,又已大进。岳不群所学的辟邪剑法剑招虽然怪异,但毕竟修习的时日甚浅,远不及令狐冲练习独孤九剑之久,与东方不败之所学相比,那是更加不如了。
斗到一百五六十招后,令狐冲出剑已不思索,实则以岳不群剑招之快,令狐冲亦已无思索之余地。林家的辟邪剑法虽然号称七十二招,但每一招各有数十着变化,一经推广,变化繁复之极。若是换作旁人,纵不头晕眼花,也必为这万花筒一般的剑法所迷,无所措其手足,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式可言,随敌招之来而自然应接。敌招若只一招,他也只有一招,敌招有千招万招,他也有千招万招。
在岳不群眼中看来,只觉对方剑法之繁,更是远胜自己,只怕再斗三日三夜,也仍有新招出来。一想到此处,不由得心下暗生怯意,又想:“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,今日若不胜得此二人,此事传入江湖,我焉有脸面再为五岳派的掌门?已往种种筹谋,尽数付于流水了。”心下一焦急,剑招出得更加狠了。可是高手相斗,最讲究的是气定神闲,心中不滞一物,他虑意一生,剑招便略有窒碍。辟邪剑法原是以快取胜,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,剑法上的锐气不免顿挫,再加心神微分,长剑的威力便即大减。令狐冲心念一动,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破绽的所在。
他独孤九剑的要旨,是在看清敌手武功中的破绽,不论是拳脚刀剑,任何一招之中,必有破绽,乘虚而入,一击取胜。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,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,可是身如电闪,快得无与伦比,虽然身法与招数之中,确是仍有破绽可寻,但这破绽瞬息即逝,待得见到破绽,那破绽已然不知去向,决计无法批亢捣虚,攻敌之弱。是以合令狐冲、任我行、向问天,盈盈四大高手之力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。此后见到这剑法,是岳不群与左冷禅相斗,其后是林平之与木高峰、余沧海、青城群弟子相斗。他这些日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,总是有一难题,无法解答,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,待其露出破绽,这破绽立即逝去,难加攻击。
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时,只见他一剑挥来,右腋下露出破绽。岳不群这一招先前已经使过,本来以他剑招之变化复杂,在二百招内不该重复,但毕竟重复了一次,数招之后,岳不群长剑横削,左腰间露出破绽,这一招又是重复使出。令狐冲心想:“他这辟邪剑法虽有破绽,极快之下,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。然而剑招中虽无破绽,剑法中的破绽却终于露了出来。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。”
须知天下任何剑法,不论如何繁复多变,终究有使完之时,若是还不能克敌制胜,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一次。不过一般名家高手,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,每路数十招,招招有变,极少有使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。岳不群所会的剑法虽众,但华山剑法令狐冲都是学过的,其余剑法明知不能取胜,要打倒令狐冲,非使辟邪剑法不可。他数招重复,令狐冲便已想到了取胜之机,心下暗喜。
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露出微笑,却是暗暗吃了一惊:“这小贼为什么要笑?难道他已有胜我的法子?”当下潜运内力,忽进忽退,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,剑招犹如狂风骤雨一般,竟是越来越快。盈盈躺在地下,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,只看得胸口烦恶,便如晕船一般,只欲作呕。
又斗得十余招后,只见岳不群左手前指,右手向后一缩,令狐冲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。其时久斗之下,令狐冲新伤初愈,已感神困力倦,情知局势凶险无比,在岳不群这如雷雳,如电闪的快招攻击之下,只要稍有疏虞,自己固是送了性命,更令盈盈大受荼毒,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,立即长剑一送,看准了对方右腋之上,斜斜刺将过去,方位所指,正是岳不群这一招破绽所在。
原来辟邪剑法剑招太快,令狐冲虽是看清楚了对方每一招破绽之所在,总是赶不上乘虚攻击,其后悟到了其间的诀窍,一见岳不群这一招第三次再使,不待他这一招使出,自己一剑便朝他腋下刺去。两招剑招同时发出,正是料敌机先,制敌之虚的意思。岳不群这一招虽快,只因令狐冲一剑抢在头里,因此辟邪剑法尚未变招,对方剑招已刺到腋上,岳不群一声尖叫,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,又是绝望之意。
令狐冲剑尖刺到对方腋下,猛然间听到他这一下尖锐的叫喊,立时惊觉:“我斗得昏了,他是师父,如何可以伤他?”当即凝剑不发,说道:“胜败已分,咱们快救了师娘,这就……这就分手了吧!”岳不群脸如死灰,道:“好!”令狐冲抛下长剑,回头去看盈盈,突然之间,岳不群一声大喝,长剑便如一条毒蛇般弹了起来,直刺令狐冲左腰,这一剑部位甚是恶毒,令狐冲惊骇之下,忙伸手去拾长剑,那里还来得及,噗的一声,一剑已插入他后腰。
岳不群大喜,拔出剑来,跟着又是一剑斩下,令狐冲急忙就地一滚,滚开数尺。岳不群抢上来又是一剑,令狐冲又是一滚,当的一声,一剑砍在地下,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。岳不群提起长剑,一声狞笑,将剑高高举起,踏上一步,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。他大吃一惊,慌忙吸一口气,右足着地,待欲纵起, 那间天旋地转,已是人事不知,腾的一声,重重落入陷阱之中。
令狐冲死里逃生,左手按着后腰的伤口,挣扎着坐了起来。只听得草中有数人同时叫道:“大小姐!圣姑!”几个人奔了出来,正是鲍大楚、莫长老等六人。令狐冲勉力走到盈盈身边,问道:“他……他封了你那几处穴道?”盈盈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不碍……不碍事么?”她惊骇之下,说话颤抖,难以自己,只听到牙关相击,格格作声。令狐冲道:“死不了,别……别怕。”盈盈大声道:“将这恶贼斩了!”鲍大楚应道:“是!”令狐冲忙道:“别伤他性命!”盈盈见他情急,道:“好,快……快擒住他。”
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蒙药,只怕岳不群又再纵上,各人不是他的对手。鲍大楚道:“遵命!”他不敢说这陷阱自己所掘,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,各人贪生怕死,竟不敢出来相救,此事追究起来,势将担当老大干系。他屏住呼吸,倒转刀柄,在岳不群头上重重一击,就算他未为蒙药所迷,这一击也当使他昏迷半天,这才伸手掀住岳不群的后领,将他提了起来,出手如风,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,又取出绳索,将他手足紧紧绑缚。蒙药、击打、点穴、捆缚,连加了四道束缚,岳不群本领再大,也是难以逃脱了。令狐冲和盈盈凝眸相对,如在梦寐。
隔了好久,盈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令狐冲伸过手去,搂住了她,这番死里逃生,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,慢慢问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,替她推穴解开,一眼瞥见师娘仍是躺在地上,叫声“啊哟!”忙过去扶起,解开她的穴道,叫道:“师娘,多有得罪。”
适才一切情形,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,她深知令狐冲的为人,对岳灵珊自来敬爱有加,便当她是天上神仙一般,绝不敢有丝毫得罪,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,若说为她舍命,倒是毫不希奇,至于逼奸不遂,将之杀害,简直是荒谬绝伦。何况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,岂能更有异动。
他出剑制住丈夫,忍手不杀,而丈夫却对他忽施毒手,行径卑鄙,纵是左道旁门之士,亦不屑为,堂堂五岳派掌门,竟然出此手段,当真令人齿冷, 那之间,只觉心灰意冷,淡淡的问令狐冲道:“冲儿,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?”
令狐冲心中一震,泪水滚滚而下,哽咽道:“弟子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岳夫人道:“他不当你是弟子,我却仍旧当你是弟子。如果你愿意,我仍然是你师娘。”令狐冲心中感激,拜伏在地,叫道:“师娘!师娘!”岳夫人抚摸他的头发,眼泪也流了下来,缓缓的道:“那么这位任大小姐也说得不错,林平之学了辟邪剑法,去投靠左冷禅,所以害死了珊儿。”令狐冲道:“正是。”岳夫人道:“你转过身来,我看看你的伤口。”
令狐冲应了一声,转过身来。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,点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,说道:“恒山派的伤药,你还有么?”令狐冲道:“有的。”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,交给岳夫人。岳夫人揩拭伤口血迹,敷上伤药。从怀中取出一条洁白的手绢,按在他的伤口之上,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,替他包扎好了。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,见她如此对待自己,心下大慰,剑伤虽重,竟也忘了疼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