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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笑傲江湖[旧版]》第八十六回 无情无义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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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劳德诺哈哈一笑,说道:“林兄弟是明白人,大家以后精诚合作,自当坦然以告。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的剑谱去,累我师徒大上其当,心中有所不甘。我一路上见到林兄弟大施神威,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,诛余沧海,青城小丑,望风披靡,显是已得辟邪剑谱的真传,愚兄好生佩服,抑且饱羡得紧……”

  林平之已明其意,说道:“劳兄之意,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贵师徒过目?”劳德诺道:“这是林兄弟家传秘本,外人原不该妄窥。只是咱们歃血结盟,要合力扑杀岳不群。林兄弟双目若然完好,年青力壮,自亦不惧于他。以今日局面,倘若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辟邪真剑,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,林兄弟莫怪。”

  林平之心想:自己双目失明,实不知何以自存。何况此刻自己若不答应,劳德诺便即用强,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,还是将剑谱夺了去。心念一转,便道:“左掌门和劳兄愿与在下结盟,在下是高攀了。在下家破人亡,失明残废,虽是由余沧海而起,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,要诛杀岳不群之心,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。你我既然结盟,这辟邪剑谱,在下何敢自秘,自当取出供贤师徒参阅。”

  劳德诺大喜,道:“林兄弟慷慨大量,我师徒得窥辟邪剑谱真诀,自是感激不尽,今后林兄弟便是我嵩山派永远的上宾。你我情同手足,再也不分彼此。”林平之道:“多谢了。在下和劳兄到得嵩山之后,立即便将剑谱真诀,源源本本的背了出来。”劳德诺道:“背了出来?”

  林平之道:“正是。劳兄有所不知,这剑谱真诀,本由我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之上。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,他才得窥我家剑法。后来阴错阳差,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。小弟生怕岳不群发觉,将剑谱苦记背熟之后,立即将袈裟毁去。若是将袈裟藏在身上,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,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?”

  岳灵珊在旁听着,一直不语,听到他如此讥讽,不由得又哭了起来,泣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劳德诺曾听到他夫妻在车中对话,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虚,便道:“如此甚好,咱们便同回嵩山如何?”林平之道:“好。”劳德诺道:“须当弃车乘马,改行小道,否则途中撞上了岳不群,咱们可还不是他的对手。”他略略侧头,问岳灵珊道:“小师妹,你是帮父亲呢,还是帮丈夫?”

  岳灵珊收起了哭声,说道:“我是两不相帮,我……我是个苦命人,明日去落发出家,爹爹也罢,丈夫也罢,从此不再见面了。”林平之道:“你到恒山出家,正是得其所哉。”岳灵珊怒道:“林平之,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,若非我爹爹救你,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,焉能得有今日?就算我爹爹对你不起,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。你说这话,那是什么意思?”林平之道:“什么意思?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。”声音极是凶狠。

  突然之间,岳灵珊“啊”的一声惨呼,显是遭人加害。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:“不好!”从高粱丛中跃了出来。令狐冲大叫:“林平之,别害小师妹。”令狐冲易容改装,黑夜之中,劳德诺原是认他不出,这一声呼喝,劳德诺认得他的声音,登时魂飞天外。他此刻最怕的,便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,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,一跃上了一匹青城弟子骑来的马匹,双腿力挟,纵马狂奔。令狐冲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,不暇追敌,只见岳灵珊倒在大车的车夫座位上,胸口插了一柄长剑,探她鼻息,已是奄奄一息。

  令狐冲大叫:“小师妹,小师妹。”岳灵珊道:“是……是大师哥么?”令狐冲喜道:“是……是我。”伸手想去拔剑。盈盈急忙伸手一格,道:“拔不得。”令狐冲见那剑深半尺,显是造成了致命之伤,这一拔出来,立即令她气绝而死,眼见无救,心中大恸,哭了出来,叫道:“小……小师妹!”

  岳灵珊道:“大师哥,你陪在我身边,那很好。平弟……平弟,他去了吗?”令狐冲咬牙切齿,哭道:“你放心,我一定杀了他,给你报仇。”岳灵珊道:“不,不,他眼睛看不见,你要杀他,他不能抵挡。我……我……我要到妈妈那里去。”令狐冲道:“好,我送你去见师娘。”盈盈耳听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微。命在顷刻,不由得也流下泪来。

  岳灵珊道:“大师哥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……我对你不起。我……我……我就要死了。”令狐冲垂泪道:“你不会死的,咱们能设法治好你。”岳灵珊道:“我……我这里痛……痛得很。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,你……千万要答应我。”令狐冲握住她左手,道:“你说,你说,我一定答应。”岳灵珊叹了口气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不肯答应的……而且……而且也太委屈了你……”声音越来越低,呼吸也越是微弱。

  令狐冲道:“我一定答应的,你说好了。”岳灵珊道:“你说什么?”令狐冲道:“我一定答应的,你要我办什么事,一定给你办到。”岳灵珊道:“大师哥,我的丈夫……平弟……他……他……瞎了眼睛……很是可怜……你知道么?”令狐冲道:“是,我知道。”岳灵珊道:“他在这世上,孤苦伶仃,大家都欺侮……欺侮他。大师哥……我死了之后,请你尽力照顾他,别……别让人欺侮了他……”

  令狐冲一怔,料想不到林平之竟下毒手杀妻,岳灵珊命在垂危,还是不能忘情于他。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,将他千刀万剐,日后要饶了他性命,也是千难万难,如何能答应她去尽力照顾这负心的恶贼?

  岳灵珊缓缓的道:“大师哥,平弟……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……他怕我爹爹……要投靠左冷禅,只好……只好刺我一剑……”

  令狐冲怒道:“这等自私自利,忘恩负义的恶贼,你……你还念着他?”岳灵珊道:“他……他不会存心杀我的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一时失手罢了。大师哥……我求求你,求求你照顾他……”这时月光斜照,映在她的脸上,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,一对眸子全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,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,殷红如胭脂,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。

 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,和这个小师妹在华山各处小峰峡谷中携手共游,有时她要自己做什么事,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,不论这些多么艰难,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,可从来没拒却她过一次。此刻的求恳之中,却又充满了哀伤,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,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什么,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,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。霎时之间,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,明知只要一答应,今后不但受累无穷,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多绝不愿做之事,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怨的神色和语气,当即点头道:“是了,我答应便是,你放心好了。”盈盈在旁听了,忍不住插嘴道:“你……你怎可答应?”

  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,道:“大师哥,多……多谢你……我……我这可放心……放心了。”她眼中忽然发出光采,嘴角边露出微笑,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。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,心想:“能见到她这般开心,就算是天下最大最重的艰难困苦,也值得为她抵受。”

  忽然之间,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,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,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,听到她口中吐出了“姊妹,上山采茶去”的曲调,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。当日在思过崖上心痛如绞,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。她这时又唱了起来,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。她声音越来越低,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,终于手掌一张,慢慢闭上了眼睛,山歌止歇,也停住了呼吸。

  令狐冲心中一沉,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,想要放声大哭,却又哭不出来。他伸出双手,将岳灵珊的身子抽了起来,轻轻叫道:“小师妹,小师妹,你别怕,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,没有人再欺侮你了。”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,显是伤口破裂,鲜血不住渗出,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,但当此情景,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。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,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,口中只是说:“别怕,别怕!我抱你去见师娘。”突然间双膝一软,扑地摔倒,就此人事不知了。

  迷糊之中,耳际听到几下丁冬,丁冬的清脆琴声,心中登时为之一爽,跟着琴声宛转往复,只觉得这曲调甚是熟习,听着更是说不出的受用。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量,连眼皮也不想睁开,只盼永远永远听这琴声不断。这琴声果然是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,听得一会,令狐冲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。

  待得二次醒转,耳中听得的仍是这清幽的鸣琴之声,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。他慢慢睁开眼来,触眼尽是花朵,红花、白花、黄花、紫花,堆满在眼前,心想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听得琴声几个转折,正是盈盈常奏的“清心普善咒”,侧过头来,见到盈盈的背影,坐在地下,正自抚琴。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,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,阳光从洞口射进来,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。

  令狐冲想要坐起身,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。琴声曳然而止,盈盈回过头来,满脸都是喜色。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,凝望着他,脸上爱怜横溢。那之间,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,他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,盈盈将自己救到这山洞之中,心下突然又是一阵难过,但逐渐逐渐,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馨。两人脉脉相对,良久无语。

  令狐冲伸出左手,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,忽然间从花香之中,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。盈盈拿起一根树枝,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,微笑道:“又是焦的!”令狐冲哈哈大笑了起来。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。两次吃蛙,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,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。

  令狐冲笑了几声,心中一酸,又掉下泪来。盈盈扶着他坐了起来,指着山外一个新坟,低声道:“珊姑娘便葬在那里。”令狐冲含泪道:“多……多谢你了。”盈盈缓缓摇了摇头,道:“不用多谢。各人有各人的缘份,也有各人的冤孽。”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,道:“盈盈,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,盼你不要见怪。”

  盈盈道:“我自然不怪。如果你真是个浮滑少年,负心薄幸,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。”她低声道:“我开始……开始对你倾心,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,隔着竹帘,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。珊姑娘原是个好姑娘,她…她便是和你无缘。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,多半她一见你之后,便会喜欢你的。”

  令狐冲沉思半晌,摇了摇头,道:“不会的。小师妹崇仰我师父,她喜欢的男子,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,沉默寡言。找只是她的游伴,她从来……从来不尊重我。”盈盈道:“或许你说得对。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师父一样,一本正经,却满肚子都是机心。”令狐冲叹了口气,道:“小师妹临死之时,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,还是对他全心相爱,那……那也很好。她并不是伤心而死。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