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笑傲江湖[旧版]》第六十七回 绝处逢生(3)
令狐冲听这几人对答之言,知道其中一人乃少林寺僧人,其余数人当是少林派约来的帮手了。只听那少林僧道:“就算小僧不知,难道我们当家方丈也不知道?寺中若有此秘径地道,敝寺方丈事先自会知照各派首领,怎能容这些邪魔外道从容脱身?”另一人嘿嘿的笑了一声。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:“甚么人?给我出来!”
令狐冲大吃一惊:“原来我踪迹他们发现了?”正想纵身跃出,忽听得东侧的木匾之后传出哈哈一笑,一人说道:“老子透了口大气,吹落了几片灰尘,居然给你们见到了,眼光倒厉害得很哪!”这声音甚是清亮,正是向问天的口音。
令狐冲又惊又喜,心道:“原来向大哥早就躲在这儿,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,我在这里多时,却没听了出来。若不是灰尘跌落,谅来这些人也绝不会知觉……”便在这心念电转之际,忽听得嗒嗒两声,东西两侧忽有一人跃下。跟着有三人齐声呼喝:“什……”“你……”“干……”但这三人的呼喝之声都只吐得一个字,随即哑了。
令狐冲忍不住探头出去,只见大殿中两条黑影飞舞,一人是向问天,另一人身材高大,却是任我行。这两人出掌无声,但每出一掌,殿中便有一人倒下,顷刻之间,殿中倒下了八人,其中五人俯伏不动,三人则是仰面向天,都是双目圆睁,神情十分可布,脸上肌肉一动不动,显然均被任向二人一掌击毙。任我行微微一笑,说道:“盈儿,下来吧!”西首木匾之中,又有一人飘然而落,身形婀娜,正是多日不见的盈盈。
令狐冲心情大是激动,但见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,容色憔悴,全无血色。他正想跃下和她相见,任我行回过身来,向着他藏身之处摇了摇手。令狐冲不明其意,寻思:“他们先到,我藏身木匾之后,他们自是都知道了。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来,却是何意?”但 那之间,他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,只见殿门中几个人快步抢进。他一瞥之下,见到了师父师娘岳不群夫妇和少林方丈方证大师,其余尚有不少人众。他不敢多看,立即缩头匾后,一颗心剧烈跳动,心想:“盈盈他们陷身重围,我……我纵然粉身碎骨,也要救她脱险。”
只听得方证大师说道:“阿弥陀佛!三位施主好厉害的七煞掌。女施主既已离去少林,却何以去而复回?”盈盈道:“我何以去而复回,正要请方丈大师指教。”方证道:“此言老衲可不明原由。这两位想必是黑木崖上的高手了,恕老衲眼生,无缘识荆,来到少林是客,便请坐下说话。”令狐冲心下暗暗佩服:“方证大师果是有道高僧,眼见本派弟子尸横就地,竟然丝毫不动声色,对付来袭杀人的对头,仍是如此彬彬有礼。”
向问天道:“这位是朝阳神教任教主,在下向问天。”他二人在武林中的名头,当真是响亮无比,只是退隐已久,方证大师、岳不群夫妇他们均不相识。众人一听到向问天这两句话,便有数人轻轻“咦”的一声,其余各人却是十分镇定,心下虽然震惊,外形却是绝不显露。方证说道:“原来是任教主,向左使,光临敝寺,老衲大感荣宠。不知两位有何见教?”任我行道:“老夫不问世事已久,江湖上的后起之秀,都不识得了,不知这几位小朋友都是些什么人。”这几句话,说得老气横秋之极。方证说道:“既是如此,待老衲替两位引见。这一位是武当派掌门道长,道号上冲下虚。”
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:“贫道年纪或许比任先生大着几岁,但执掌武当门户,确是任先生退隐之后的事。后起是后起,这个‘秀’字,可不敢当了。呵呵。”令狐冲一听他的声音,心想:“这位武当掌门道长的声音好熟,我定然听过他的说话。”随即恍然:“啊哟!我在武当山下遇到三人,一个挑柴,一个挑菜,另一位骑驴的老先生,剑法精妙无比,原来竟然便是武当派掌门。”
霎时之间,他心头涌起了一阵自得之情,手心中微微出汗。要知武当派和少林派齐名数百年,一柔一刚,各擅胜场。五岳剑派名头虽响,与少林、武当却总还差着一截。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所以千方百计要将五派并而为一,创立一个五岳派,其用意恐怕便在欲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。他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战胜了这位剑法独步当时的冲虚道长,当真是喜不自胜。却听任我行道:“这位左大掌门,咱们以前是见过面的。左师傅,近年来你‘大嵩阳神掌’又精进不少了吧?”令狐冲又是微微一惊:“原来嵩山派掌门左师伯也到了。”
只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:“听说任先坐为属下所困,蛰居多年,此番复出,实是可喜可贺。‘大嵩阳神掌’已有十多年未用,只怕倒有一半忘记了。”任我行笑道:“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。老夫一隐,就没一人能和左兄对掌,可叹啊可叹。”左冷禅道:“江湖上武功与任先生相埒的,数亦不少,只是如方证大师,冲虚道长这几位有德之士,绝不会无故来教训在下就是了。”任我行道:“很好。几时有空,要再试试你的新招。”左冷禅道:“自当奉陪。”听他二人对答之言,显然以前二人曾有一场剧斗,谁胜谁败,从言语中却听不出来。方证大师继续说道:“这位是泰山掌门人天门道长,这位是华山派掌门人岳先生,这位便是岳夫人,当年的宁女侠,任先生想必知闻。”任我行笑道:“宁女侠我是知道的,岳什么先生,可没听见过。”
令狐冲心下不快,暗想:“我师父成名在师娘之先,他倘若二人都不知,那也罢了,却绝无只知宁女侠,不知岳先生之理。他被困西湖湖底,也不过是近十年之事,那时我师父早就名满天下。显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师父招惹。”岳不群淡然说道:“晚生贱名,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听。”
任我行道:“岳先生,我向你打听一个人,不知你可知他的下落。听说此人从前是你华山派的门下。”岳不群道:“不知任先生要问的是谁?”任我行道:“此人仁义过人,智勇双全,武功既高,人品又是世所罕有。有些睁眼瞎子妒忌于他,将他排挤,我姓任的却和他一见如故,一心一意要将我这个宝贝女儿许配给他……”
令狐冲听他说到这里,心中怦怦乱跳,隐隐觉得即将有件十分为难之事出现。
只听任我行续道:“这个年青人,有情有义,听说我这个宝贝女儿给囚在少林寺中,便率领了数千位英雄豪杰,来到少林寺迎妻。只是一转眼间,却不知去向,我这个做泰山的,心下焦急之极,所以要向你打听打听。”
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,说道:“任先生神通广大,怎地连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见了?昨日在少室山上,在下倒见过一个年轻人,右手持剑,左手搂着一个美貌姑娘,听说是甚么五毒教的蓝教主。任先生,你可得小心些,可别让你的乘龙快婿给甚么绿孔雀、蓝凤凰拐跑了。”
令狐冲心道:“师父为什么这样说?他明明见到蓝姑娘中箭受伤,我是在救她性命,却何以说得我如此不堪?是了,师父恨魔教入骨,认定他们个个不是好人,他决计不愿我娶魔教教主之女为妻。”任我行、向问天、盈盈三人亲眼见到令狐冲单身奔进殿来,藏身于木匾之后,对岳不群之言自是不信。任我行哈哈一笑,说道:“这个少年风流倜傥,到处留情,当真是名师出高徒,尽得师门真传。”
岳不群忍不住向妻子瞧了一眼。岳夫人明知丈夫规行矩步,是个方正君子,平素便对本门的女弟子也不多瞧一眼,任我行这么说,自是一派胡言,见丈夫眼光射来,便对之微微一笑。岳不群转过头来,说道:“任先生所说的少年,是敝派弃徒令狐冲这小贼么?”任我行笑道:“明明是珠玉,你却当是瓦砾,老弟的眼光,可也差劲得很了。我说的这少年,正是令狐冲。哈哈,你骂他是小贼,不是骂我为老贼么?”
岳不群道:“这小贼贪恋女色,为了一个女子,竟然鼓动了江湖上一批旁门左道,狐群狗党,来到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捣乱,若不是嵩山左师兄安排巧计,这千年古 ,若是给他们烧成了白地,岂不是万死莫赎的大罪?”
向问天接口道:“岳先生此言差矣!别说令狐公子来到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,绝无妄施捣乱之心,即令这批江湖朋友行为越轨,堂堂少林派好手逾千,难道不会护寺?你且瞧瞧,许多朋友们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,可损毁了一草一木?连白米也没吃一粒,清水也没喝一口。”忽然有人说道:“朋友们一来,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东西。”
令狐冲听这人声音尖锐,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,心道:“这人也来了。”向问天道:“请问余观主,少林寺多了些什么?”余沧海道:“牛屎马溺,遍地黄白之物。”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起来。令狐冲心下微感后悔:“我只约束兄弟不可损坏物事,却没想到叫他们不得随地便溺。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,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。”
方证大师说道:“令狐公子属下的众位朋友光临少林,老衲终日忧心忡忡,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。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多不损毫末,定是令狐公子瞧菩萨面上,极力约束所致,合寺上下,无不感激。日后见到令狐公子,自当亲谢。余观主戏谑之言,向先生不必介意。”
向问天道:“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,与众不同,气度胸襟,与什么伪君子、什么真小人,那是全然有别了。”方证又道:“老衲却有一事不明,恒山派的两位师太,何以竟会在敝寺圆寂?”盈盈“啊”的一声尖叫,道:“什……什么?定闲、定逸两……两位师太死了?”方证道:“正是。她两位的遗体,在寺中发见,推想她两位圆寂之时,正是众位江湖朋友进入敝寺的时刻。难道令狐公子未及约束属下,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,命丧于斯么?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。”
盈盈道:“这……这可真奇了。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两位师太相见,蒙方丈大师慈悲,说道瞧在两位师太面上,放小女子身脱牢笼……”令狐冲心下又是感激,又是难过:“定闲、定逸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,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。只是她二人却在这里送了性命,确是为了我和盈盈而死。到底害死她二位的凶手是谁?我……我非为她二位报仇不可。”
只听得盈盈道:“两位师太带同小女子离开少室山,第三日上,便听说令狐……令狐公子率领江湖上朋友,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。定闲师太言道:我们须得兼程前往,截住众人,否则惊扰了少林寺的高僧,那可心中不安。但这天晚上,我们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,他说众人从四面八方分道而来,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。两位师太便即计议,说道江湖豪士龙蛇混杂,良莠不齐,只怕其中有不肖之徒乘机上少林寺捣乱,我们可太也对不起方丈大师。当下定闲师太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…和令狐公子相见,请众人立即散去。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,要在方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,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。”
她娓娓说来,声音清脆,吐属优雅,只是想到两位师太已死,语调中带着几分感伤之意,说到“令狐公子”之时,却又掩不住腼腆之情。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听着,不由得心情激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