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笑傲江湖[旧版]》第三十九回 黄河老祖(1)
林平之道:“千万别说这等话,若是给大师哥知道了,岂不是伤了同门义气?”岳灵珊冷笑一声,道:“偏你便有这许多做作!疑心便疑心,不疑心便不疑心,换作是我,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。”她顿了一顿,又道:“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,两个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,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剑谱……”林平之插嘴道:“师父也在犯疑?”岳灵珊嗤的一笑,道:“你自己若不犯疑,何以用上这个‘也’字?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,就管肚子里做功夫,嘴里却是一句不提。”
突然之间,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:“不要脸的小畜生,背后瞎说是非,令狐冲是英雄好汉,岂是你们诽谤得的!”他这几句话声闻数十丈外,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梦中惊醒,连岸上树顶宿鸟,也都纷纷叫噪。只见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的人影,疾向林平之和岳灵珊坐处扑去,月光之下,宛似一只大鹏急掠而下。林岳二人上岸时未带长剑,忙展开拳脚架式,以备抵御。
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,便知此人内功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,而他这一扑一跃,更显得外功也是深厚之极,眼见他向女儿攻去,情急之下,大叫:“手下容情!”一纵身破窗而出,也向岸上跃去,身在半空之时,已见那巨人一手一个抓了林平之和岳灵珊,向前奔出。岳不群大惊,右足一落地,立即提气纵前,手中长剑跟着一招“白虹贯日”,向那人背心刺去,那人身材既极魁梧,脚步自也奇大,向前迈了一步,岳不群这剑便刺了个空。又是一招“中平剑”向前连出。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,这一剑又刺了个空。岳不群虽是惊讶,但见此人手中提了二人之后,虽具神力,究已不能展开轻功飞奔,只不过仗着腿长步大,奔跑迅速而已,自己终究追赶得上,当下吸一口气,快步奔行,登时便和那巨人接近了数尺。
他心下寻思:“你若不放下珊儿,平儿,我这一剑便要在你身上刺个窟窿。”口中一声清啸,叫道:“留神了!”他出招正大光明,不施暗袭,是以在武林中得了个“君子剑”的外号。这一招“清风送爽”刺出之前,也是先行示警,好叫对方有所提备。岂知那巨人直如不闻,竟是毫不理睬,眼见这一剑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,突然间劲风起处,两根手指向他双眼中插将过来。
此处正是长街尽头,一幢房屋遮住了月光,岳不群应变奇速,一发觉屋角边隐伏有厉害敌人偷袭,立即身子一偏,未见敌人,先已还了一剑。敌人一低头,欺身而进,举手扣他肚腹的“中脘穴”。岳不群飞脚踢出,那人滴溜溜打个转,攻他背心。岳不群更不回身,反手剑刺出,招数既快且准。那人又已避开,纵身取他咽喉。岳不群心下恼怒:“这人好生无礼,竟敢以一双肉掌对我长剑,而且招招进攻,今晚若再失手,岳不群那里还有面目立身于武林之中?”当下提起精神,一招一式,法度谨严无比,斗到十余招后,剑上已隐隐有风雷之声,显是将浑厚内功注入了剑招。那人连攻三招,待岳不群一退,忽地跳出圈子,拱手说道:“华山剑法,名不虚传。后会有期。”转身欲行。岳不群喝道:“且慢,在下尚有言语请教。”一剑向他头顶削去。
那人头一低,避过此剑,不料岳不群这一剑乃是虚招,长剑削到一半,便已收转,疾刺那人胸口。那人其势已无法避让,向前一扑,直欺入岳不群怀中,长剑刚好从他背上平平擦过,相去不过数寸。当此之时,岳不群只须手腕一沉,便能将他齐腰斩为两截。但其时他双手已攻向岳不群丹田要穴,迫得他急须自救,无暇伤敌,但见他长剑圈转,倏地挑上,刺向对方额头。那人变招也真迅捷,伸指在长剑上一弹。岳不群剑招灵动,长剑微歪,乘势改刺为削,嗤的一声响,将那人头上的一顶帽子削了下来,露出一个光头。原来那人竟是个和尚。
那和尚双足一蹬,向后疾射而出。岳不群手中长剑给他一弹,当时便觉手臂酸麻,那知道酸麻之感越来越是厉害,正待发足追赶,突觉五指僵硬,长剑向地下跌落。他左手急伸,抓住了剑柄,月光下只见右手五根手指都肿了起来,不由得心下骇然。便这么耽搁得片刻,岳夫人提剑赶到,见丈夫神色有异,忙问:“珊儿呢?”
岳不群左手持剑一指,道:“追!”夫妇两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,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,不知敌人走的是那一条路。岳夫人大急,拔剑在道旁的大树上猛砍。岳不群道:“掳劫珊儿之人是冲儿的朋友,谅来不致加害于她。咱们去问冲儿,便知端的。”岳夫人点头道:“不错,那人大声叫嚷,说珊儿平儿污蔑冲儿,不知是什么缘故。”岳不群道:“还是和辟邪剑谱有关。”
夫妇回到船边,只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,神情甚是关切。岳不群和岳夫人走进中舱,正要叫令狐冲来问,只见桌上烛台下压了一张白纸,上书:“五霸岗前,奉还令爱,紫霞神功,好极有限。”那十六个字便用烛台上蜡烛芯的烟炭所书。岳不群将纸一团,放入了怀中,问船家道:“这里到五霸岗,有多少路?”那船家道:“明儿一早开船,过铜瓦厢、九赫集,便到东明。那五霸岗在东明集之东,挨近荷泽,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。爷台若是要去,明日天黑,也就到了。”
岳不群嗯了一声,心想:“对方约我到五霸岗相会,此约不能不去,可是前去赴会,却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。”正自踌躇,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:“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,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。”
桃谷六仙一听之下,如何不怒?除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,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。只见说话之人头戴一顶尖帽,手中持着一面白布大旗,迎风招展,旗上写着:“专捉桃谷六鬼”六个大字。那人一见五人跃上,转身便走,口中大叫:“桃谷六鬼胆小如鼠,决计不敢过来。”桃根仙等怒吼连连,快步急追。这人轻功甚是了得,几个人顷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。
岳不群道:“师妹,这是调虎离山之计,大家上船。”劳德诺等刚要上船,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滚将过来,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,叫道:“跟我去!”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。令狐冲被他一把抓住,全无招架之力,只有束手待擒。忽然间呼的一声响,屋角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,飞脚向肉球人踢丢,却是桃枝仙,原来桃枝仙武功甚高而胆子极小,见到白旗上的大字后,不敢随着众兄弟一齐追赶,自行躲在屋角之后,待见肉球人擒了令狐冲,情势不妙,只得挺身来救。
肉球人见桃枝仙冲到,立即放下令狐冲,身子一晃,已跃到桃实仙床前,右足伸出,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。桃枝仙大惊,叫道:“勿伤我兄弟。”肉球人道:“老头子爱伤便伤,你管得着吗?”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,连人带床板,将桃实仙抱在手中。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,反身一纵,又已将令狐冲抓住,抗在肩上,飞奔而去。桃枝仙心想:“平大夫叫我们照料这个令狐冲,他给人擒去,我们日后如何交代?”若是放下桃实仙不顾,又拍他伤病之中,无力抗御来袭敌人,当即双臂将他横抱,随后追去。
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,说道:“你照料一众弟子,我追上去瞧瞧。”岳夫人点了点头。二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,若是夫妇俩一同出去追敌,只怕满船男女弟子,都会陷于敌手。
这肉球人和桃枝仙的轻功在伯仲之间,各人抱了一人,奔跑之际,自不能如空手时的迅捷。岳不群展开轻功,渐渐追上,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,要那肉球人将令狐冲放了下来,否则决计不和他善干罢休。桃实仙身子虽是动弹不得,一张口可是不肯闲着,不绝的和桃枝仙争辩,说道:“大哥、二哥他们不在这里,你就是追上了这个肉球,也无法奈何得了他。既然奈何不了他,则绝不和他善干罢休云云,那也只是虚声恫吓而已。”
桃枝仙道:“就算虚声恫吓,也有吓阻敌人之效,总之比不吓为强。”桃实仙道:“我看那肉球人奔跑迅速,脚下丝毫没有慢了下来,吓阻二字中这个‘阻’字,未免不大妥当。”那桃枝仙的内力也当真了不得,手中抱着一人,嘴里争辩不休,但脚下奔跑之速,竟是毫未拖延。岳不群暗暗惊异:“这六个怪人的武功不知是什么家数。幸好他们疯疯癫癫,行事说话不近人情,否则必成武林中极难缠的劲敌。”
三个人一条线般向东北角奔跑,道路越来越是崎岖,不绝上山。岳不群突然想起:“别要这肉球人在山谷里暗中伏下了高手,特地引我入伏?那可凶险得紧。”停步微一沉吟,只见那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奔向山坡上一间瓦屋,越墙而入。桃枝仙抱着桃实仙,也即越墙而入,蓦地里一声大叫,显是中计受陷。岳不群欺到墙边,只听桃实仙道:“我早跟你说,叫你小心些,你瞧,现在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,像是一条大鱼,有甚么风光?”
桃枝仙道:“第一,是两条大鱼,不是一条大鱼。第二。你几时叫过我小心些?”桃实仙道:“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墙内树上的石榴,我叫你小心些,难道你忘记了?”桃枝仙道:“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,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?”
桃实仙道:“当然有相干。那一次你不小心,摔了下去,给人家捉住揍了一顿,结果大哥,二哥,四哥他们一齐赶到,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。这一次你又不小心,又给人家捉住了。”
桃枝仙道:“那有什么要紧?最多大哥、二哥他们一齐赶到,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净净。”那肉球人突然冷冷的道:“你这桃谷二鬼转眼便死,还想在这里杀人。不许说话,好让我耳根清净些。”
只听得桃枝仙和桃实仙都是荷荷的响了几下,便不出声了,显是那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什么麻核桃之类,他们开口不得。岳不群侧耳倾听,墙内好半天没有声息。他绕到围墙之后,见墙外有株大枣树。岳不群一跃上了枣树,向墙内望去,见里面是间小小瓦屋,和那围墙相距约有一丈。他想桃枝仙一跃入内即被渔网缚住,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装有机关埋伏,当下隐身在枣树的枝叶浓密之处,运起“紫霞神功”,凝神倾听,只听得那肉球人低沉着声音问道:“祖千秋那老贼到底跟你有何渊源。”
跟着听得令狐冲道:“祖千秋这人,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,说不上什么渊源。”肉球人怒道:“事到如今,还在说谎!可知你已落入我的掌握,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