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笑傲江湖[旧版]》第三十五回 金刀王家(3)
众人刚踏进巷子,便听见琴韵丁冬,有人正在抚琴,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,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。岳夫人低声道:“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!”便在此时,铮的一声,一根琴弦忽尔断绝,琴声也便止歇,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:“佳客远来,枉顾蜗居,不知有何见教。”易师爷道:“竹翁,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,要请你老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。”
绿竹翁道:“有箫谱要我鉴定,嘿嘿,可太瞧得起篾匠啦。”易师爷还未答话,王家驹抢着朗音说道:“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。”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,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,一个老蔑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。那知绿竹翁冷笑道:“哼,金刀银刀,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。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,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。”王家驹大怒,大声道:“爷爷,这老蔑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,见他作甚?咱们不如回家去吧!”岳夫人道:“既然来了,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,却也不妨。”王元霸“嘿”了一声,易师爷便接过曲谱,走入了绿竹丛中。
只听绿竹翁道:“好,你放下吧!”易师爷道:“请问竹翁,这真的是曲谱,还是甚么武功秘诀,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?”绿竹翁道:“武功秘诀?亏你想得出!这当然是琴谱了!嗯。”只听得琴声响起,幽雅动听。令狐冲听了片刻,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,人亡曲在,心下不禁凄然。
弹不多久,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,越响越高,声音尖锐之极,再高了几个音,铮的一声,琴弦又断了一根。绿竹翁“咦”的一声,道:“这琴谱好生古怪,令人难以明白。”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脸上都有得色。只听绿竹翁道:“我试试这箫谱。”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,初时悠扬动听,情致缠绵,但低到某处时,缩声便愈转愈低,几不可闻,再吹几个音,箫声便即哑了,波波波的十分虽听。
绿竹翁叹了口气,道:“易老弟,你是会吹箫的,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?这琴谱、箫谱未必是假,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,与人开个玩笑。你且回去,让我仔细推敲推敲。”易师爷道:“是。”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。
王仲强道:“那剑谱呢?”易师爷道:“剑谱?啊,绿竹翁要留着,说是要仔细推敲。”王仲强道:“你快去拿回来,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,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,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的手中?”易师爷应道:“是!”正要转身再入竹丛,忽听得绿竹翁叫道:“姑姑,怎么你出来了?”众人都感奇怪。王元霸低声问道:“绿竹翁多大年纪?”易师爷道:“七十几岁,快八十了吧!”众人心想:“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,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?”只听得一个女子应了一声,声音也不如何苍老。
绿竹翁道:“姑姑请看,这部琴谱箫谱可有些古怪。”那女子又嗯了一声,琴音响起,调了调弦,停了一会,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,又调了调弦,便奏了起来。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,到后来越转越高,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,举重若轻,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。令狐冲心喜下便狂,依稀是那天晚上倾听刘正风奏琴的情景。
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,时而温柔敦厚,令狐冲虽然不明乐理,但觉这位婆婆所奏,和刘正风所奏的,曲调虽同,曲趣却是大有差别,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和平中正,令人听着,只觉音乐之美,却无热血如沸的兴奋。奏了良久,琴韵渐缓,似乎那乐音在不住远去,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,又走到数里之外,终于细微不可再闻。这一曲不是奏完了,而是远得再也无法听见。
王元霸、岳不群等一干人都全然不懂音乐,但心随韵转,不知不觉之间,全心都沉浸在琴音之中,似乎给那琴音带得极远极远,当那声音止歇之时,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,在琴音之旁响了起来。这箫声回旋婉转,渐渐行近,恰如春日蛱蝶,在花间蹁跹起舞,极尽赏心悦目之致。王家骏、王家驹、岳灵珊等几个年青人忍不住便要手舞足蹈起来。这箫声忽高忽低,忽轻忽响,低到极处之际,几个盘旋之后,又再低沉下去,虽是极低极细,每个音节仍是清晰可闻,丝毫不乱。如此吹箫良久,突然间箫声中犹如繁花齐放,千红万紫,花团锦簇,更隔着间关鸟语,彼鸣我和,一枝箫中竟渐吹出了种种不同的声音,渐渐的百鸟离去,百花凋谢,似是春残花落,但闻雨声萧萧,一片凄凉肃杀之象,跟着朔风怒号,大雪飘落,大地上一片沉寂,箫声也即歇止。
那箫声停顿良久,众人这才如梦初醒,直是难以相信七根弦琴和一根竹管之中,竟能奏出如许复杂的音乐来。岳夫人叹了一口气,衷心赞佩,道:“佩服,佩服!冲儿,这是什么曲子?”令狐冲道:“这叫做‘笑傲江湖之曲’,这位婆婆神乎其技,难得是箫琴尽皆精通。”岳夫人道:“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,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,才奏得出来。如此美妙的音乐,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。”令狐冲道:“不!弟子当日所闻,却比今日更为精采。”岳夫人道:“岂有此理!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?”
令狐冲道:“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,倒是不见得。只不过弟子听到的,是两个人琴箫合奏,一人抚琴,一人吹箫,奏的便是这‘笑傲江湖之曲’……”他一句话未说完,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,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,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得她说:“琴箫合奏,世上那里去找这一个人去?”
只听绿竹翁朗声道:“易师爷,这确是琴谱箫谱,我姑姑适才吹奏过了,你拿回去吧!”易师爷道:“是!”走入竹丛之中,双手捧着那部曲谱出来。绿竹翁又道:“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,世上罕有,此乃神物,不可落入俗人手中。你不会吹奏,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,否则于你无益有损。”易师爷道:“是!”将曲谱交了给王元霸。
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,知道更无虚假,当即将这曲谱交还给令狐冲,说道:“得罪了!”令狐冲冷笑一声,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,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,令狐冲便忍住不说。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,首先离去。岳不群等跟着也去。令狐冲却捧着曲谱,呆呆的站着。岳夫人道:“冲儿,你不回去吗?”令狐冲道:“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。”岳夫人道:“早些回去休息。你手臂刚脱过臼,不可用力。”令狐冲应道:“是。”
一行人去后,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,偶然间风动竹叶,发出沙沙之声。令狐冲看到手中那部曲谱,想起当日深夜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,他二人得遇知音,创了这部神妙的曲谱出来。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,曲尽其妙,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,那绿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,只怕这琴箫合奏的“笑傲江湖之曲”,从此便音断响绝,更无第二次得闻了。
令狐冲又想:“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,一是魔教长老,两人一正一邪,势如水火,但论到音韵,却是心意相通,结成知交,终于共同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‘笑傲江湖’出来。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,显是心中绝无遗憾,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,为师父所疑,为师妹所弃,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,却又为我亲手所杀。”想到陆大有的惨死,不由得悲从中来,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那本曲谱之上,更是忍不住哽咽出声。
从竹丛之中,绿竹翁的声音又传了出来:“这位朋友,为何哭泣?”令狐冲道:“晚辈自伤身世,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,不禁失态,打扰老先生了。”说着转身便行。绿竹翁道:“小朋友,我有几句话请教,请进来谈谈如何?”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语气十分傲慢无礼,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居然这等客气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便道:“不敢,前辈有何垂询,晚辈自当奉告。”当下缓步走进竹林之中。一条小径在竹林中转了好几个弯,才见前面有五间小舍,左二右三,均是以粗竹子架成。只见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将出来,笑道:“小朋友,请进来喝茶。”
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,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,大手大脚,精神却是十分矍铄,当下躬身行礼,道:“晚辈令狐冲,拜见前辈。”绿竹翁呵呵笑道:“老朽不过痴长几岁,不用多礼,请进来,请进来。”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,只见桌椅几榻,无一非竹所制,墙上悬着一幅墨竹,笔势纵横,墨迹淋漓,颇有森森之意。桌上放着一具瑶琴,一管洞箫,倒似是一位文人墨客的书房,那里像是一个老篾匠的居室。绿竹翁从一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,道:“请用茶。”令狐冲双手接过,躬身谢了。绿竹翁道:“小朋友,这部曲谱,不知你从何处传来?是否可以见告?”
令狐冲一怔,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,包含着许多隐秘,是以连师父、师娘也未禀告。但当日刘正风和曲洋将这部曲谱交给自己,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,不便湮没,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,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,他二人年纪虽老,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,世上又那里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?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,自己命不久长,未必能有机缘遇到。
他微一沉吟,便道:“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,一位精于抚琴,一位雅擅吹箫,这二人结成知交,共同撰写此曲,可惜遭逢大难,同时逝世。二位前辈临死之时,将此曲交于弟子,命弟子访觅传人,免使此曲湮没无闻,化为尘土。”他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又道:“适才弟子得聆前辈之姑姑的琴箫妙技,深庆此曲已逢真主,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,奉交婆婆,弟子不负撰作此曲者之托,完偿了一番心愿。”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。
绿竹翁却不便接,道:“我得先行请示姑姑,不知她肯不肯收。”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:“令狐先生高义,概以妙曲见惠,咱们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只不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,可能见告否?”令狐冲道:“前辈垂询,自当禀告。撰曲的两位前辈,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,一位是曲洋曲长老。”那婆婆“啊”的一声,显得十分惊异,道:“原来是他二人。”
令狐冲道:“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?”那婆婆并不径答,沉吟半晌,说道:“刘正风是衡山派中高手,曲洋却是魔教长老,双方乃是世仇,如何会合撰此曲?此中原因,令人好生难以索解。”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,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,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辈高人,绝对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,听她言及刘曲来历,显是武林同道,当即源源本本的将刘正风如何金盆洗手,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,刘曲二人如何荒郊合奏,如何为大嵩阳手费彬所杀,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,一一照实说了。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