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笑傲江湖[旧版]》第二十六回 独孤九剑(3)
令狐冲待要使用“独孤九剑”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,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实在太快,甫欲出剑,对方刀法已转,终是慢了一步。三招一过,他心中甚是焦急,暗叫:“糟糕,糟糕!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,太师叔祖一定在骂我蠢才。”再拆数招,额头汗水已是涔涔而下,不料令狐冲心中正在大叫不好,自田伯光眼中看出来,却见到他剑法凌厉之极,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,心下也是吃惊不小,寻思:“他这几下剑法,明明已可将我毙了,何以故意的慢了一步?是了,他是手下留情,叫我知难而退。可是我虽然‘知难’,苦在不能‘而退’,非硬挺到底不可。”他心中这么想,单刀劈出去时,劲力便不敢用足。两人你忌惮我,我忌惮你,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。
又斗一会,田伯光刀法渐快,令狐冲应用独孤氏第三剑的变式时,也渐趋纯熟,只见刀剑之光闪烁,交手越来越快,田伯光大喝一声,飞起一足,踹在令狐冲小腹之上。令狐冲身子向后跌出,心下动念好快:“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,明日此时定能制他。”当即摔剑脱手,双目紧闭,摒住呼吸,假作晕死之状。
田伯光见他晕去,吃了一惊,只是深知他狡谲多智,不敢俯身去看,生怕他暴起袭击,败中求胜,当下横刀身前,走近几步,叫道:“令狐兄,怎么了?”叫了几声,令狐冲才悠悠醒转,气息微弱,道:“咱们……咱们再打过。”支撑着要站起身来,左腿一软,又复摔倒在地。
田伯光道:“你是不行的了,不如休息一日,明儿随我下山去吧。”令狐冲不置可否,伸手撑地,意欲站起,口中不住喘气。田伯光更无怀疑,踏上一步,抓住他的右臂,扶了他起来。只是田伯光为人极是谨细,踏上一步时若有意、若无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长剑,右手执刀护身,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,叫他无法行使诡计。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,显得全然虚弱无力,口中却兀自发怒:“谁要你讨好?他奶奶的。”一面骂人,一面一跛一拐回入洞中。
风清扬微笑道:“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,却是不费半点力气,只不过有点卑鄙无耻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对付卑鄙无耻之徒,说不得,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。”风清扬正色道:“但若对付正人君子呢?”令狐冲一怔道:“正人君子!正人君子!”一时答不出话来。
风清扬双目炯炯,瞪视着令狐冲,森然问道:“若是对付正人君子,那便怎样?”令狐冲道:“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,倘欲杀我,我也不能甘心就戮,到了不得已之时,卑鄙无耻的手段,也只好使之。”风清扬大喜,朗声道:“好,好!你说这话,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。大丈夫行事,爱怎么便怎么,行云流水,任意所之,甚么武林规矩,门派教条,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!”
令狐冲微微一笑,不敢接话,风清扬这几句话,当真是说到了他肺腑中去,只是平素华山派戒律特严,他又不敢公然附和风清扬的大胆言语,这几句话是出于其口,传入了师父岳不群耳中,四十记板子责罚是最轻的了。
风清扬伸出干枯的手指,抚摸令狐冲的头发。微笑道:“岳不群门下,居然有你这等人才,这小子眼光是有的,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。”他所说的“这小子”自然指岳不群了。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,道:“小娃子很合我的心意,来来来,咱们把独孤大侠的第一剑和第三剑再练上一些。”当下又将独孤氏的第一剑诀择要讲述,待令狐冲领悟后,再将第三剑中有关变化,连讲带比,细加指点。令狐冲用心记忆,遇到不明之处,便即询问。这一日时间充裕,学剑时不如前一晚之迫促,一剑一式均能阐演周详。晚饭之后,令狐冲睡了两个时辰,又再学招。
次日清晨,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伤不轻,竟未出声索战。令狐冲乐得在后洞继续学剑,到得午末未初,独孤氏第三剑的种种变化已尽数学全,风清扬道:“今日若是再打他不过,也不要紧。再学一日一晚,无论如何,明日必胜。”令狐冲应了,缓步走出洞来,见田伯光在崖边眺望,假作惊异之色,说道:“田兄,怎么你还不走?”
田伯光道:“在下恭候大驾。昨日得罪,今日好得多了吧?”令狐冲道:“也不见得好,腿上给田兄所砍的这一刀,痛得甚是厉害。”田伯光笑道:“当日在衡阳相斗,令狐兄伤势再重,也不曾出过半句示弱之言。我深知你鬼计多端,如今是装腔作势,在下可不会上当。”
令狐冲笑道:“这当已经上了,此刻就算醒觉,也来不及啦!田兄,看招!”剑随声出,刷的便是一剑,直刺其胸。田伯光举刀一挡,却挡了个空,令狐冲第二剑又刺了过来。田伯光赞道:“好快!”横刀封架,令狐冲第三剑,第四剑又已刺出,口中说道:“还有快的。”第五剑,第六剑跟着刺出,这一攻一发,竟是一剑连着一剑,一剑快似一剑,连绵不绝,当真是学到了这独孤剑法精要,“独孤九剑,有进无退”,每一剑全是进攻之着。
十余剑一过,田伯光胆战心惊,不知如何招架才是,令狐冲刺一剑,他便退一步,刺得十余剑,他已退到了崖边。令狐冲攻势丝毫不缓,刷刷刷刷连刺四剑,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。田伯光奋力挡开了两剑,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,左足后退,却踏了个空。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,这一跌下去直是尸首无存,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猛力一刀砍向地下,借势稳住身子,令狐冲的第四剑已指在他的咽喉之上,田伯光脸色苍白,令狐冲也是一言不发,剑尖始终不离他的咽喉,过了良久,田伯光怒道:“要杀便杀,婆婆妈妈作甚?”
令狐冲右手一缩,向后纵开数步,道:“田兄一时疏忽,给小弟占了机先,不足为凭,咱们再打过?”田伯光哼了一声,舞动单刀,狂风骤雨般攻将过来,心想:“这次由我先攻,可不能让你占便宜了。”
令狐冲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,长剑斜挑,径刺他的小腹,自己上身一侧,已避开了他的刀锋,田伯光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,疾回单刀,往他剑上砸去,自恃力大,只须刀剑相交,准能将他长剑砸飞。令狐冲只一剑便抢到了先着,第二剑、第三剑源源不绝的发出,每一剑都是又狠且准,剑尖刀刃,始终不离对手要害,田伯光挡架不及,只得又再倒退,十余招过去,竟然重蹈覆辙,再度退到了崖边。
令狐冲一剑削下,逼他得提刀护住下盘,左手伸出,五指成剑,正好抢到空隙,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,凝指不发。田伯光曾两次被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,这一次若再点中,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,却要跌入深谷之中了,眼见他手指虚拟,显是有意容让。两人僵持半晌,令狐冲又再向后跃开。
田伯光坐在石上,闭目养了会神,突然间一声大吼,舞刀抢攻,一口钢刀直上直下,势道威猛之极。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,背心向着山,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,也是退入山洞之中,说什么也要决一死战。令狐冲此刻已学齐了独孤氏三剑的“破刀式”,于刀招的种种变化,尽数了然于胸,待他一刀砍至,侧身向右,长剑便向田伯光左臂削去。田伯光回刀相格,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改而刺他左腰。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,但这一回刀,守中带攻,含有反击之意,力道甚劲,急切间不及护腰,只得向右让了半步。
令狐冲长剑起处,刺向他的左颊,田伯光举刀一挡,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。田伯光无法再挡,又再向右踏出一步。令狐冲一剑连着一剑,尽是攻他左侧,逼他一步、又一步向右退让,十余步一跨,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。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,他背心靠住了岩石,舞起七八个刀花,再也不理令狐冲长剑如何来攻,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,左手衣袖、左边衣衫、左足裤管已被长剑连划中了六剑。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,不伤皮肉,但田伯光心中雪亮,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教自己断臂折足,破肚开膛,到这地步,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,哇的一声,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。
令狐冲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,数日之前,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,此刻竟是生杀之权操于己手,而且胜来轻易,大是行有余力,脸上不动声色,心下却已大喜若狂,待见他大败之后,口喷鲜血,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,说道:“田兄,胜败乃是常事,何必如此?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呢!”
田伯光抛下单刀,摇头道:“风老前辈剑术如神,当世无人能敌,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。”令狐冲替他拾起单刀双手递过,说道:“田兄说得不错,小弟侥幸得胜,全凭风太师叔祖的指点。风太师叔祖想请田兄答应一件事。”田伯光不接单刀,惨然道:“田某命悬你手,有什么好说的。”令狐冲道:“风太师叔祖隐居已久,不预世事,不喜俗人烦扰。田兄下山之后,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,在下感激不尽。”
田伯光冷冷的道:“你只须这么一剑刺将过来,杀人灭口,岂不干脆?”令狐冲退后两步,还剑入鞘,说道:“当日田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,若是一刀将我杀了,焉有今日之事?在下请田兄勿予泄露我风太师祖的行踪,乃是相求,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。”田伯光道:“好,我答允了。”
令狐冲深深一揖,道:“多谢田兄。”田伯光道:“我奉命前来请你下山。田某有辱使命,此事可不能完。我是打你不过的了,却未必便此罢休。令狐兄,再见了。”说着一抱拳,转身便行。
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,此番回去,不久便会毒发身亡,和他恶斗数日,不知不觉之间,心中竟对他生出亲近之意,一时冲动,脱口便想叫将出来:“田兄,我随你下山便了。”但随即想起,自己是待罪之身,在这崖上思过,不奉师命,绝不能下崖一步,何况田伯光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,这一随他下山,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,将来身败名裂,祸患无穷,话到口边,又缩住了,眼见他下崖而去,当即回入山洞,向风清扬拜伏在地,说着:“太师叔祖不但救了孙儿性命,又传了孙儿上乘剑术,此恩此德,永难报答。”
风清扬微笑道:“上乘剑术,上乘剑术,嘿嘿,还差得远呢。”他微笑之中,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。令狐冲道:“孙儿斗胆,请太师叔祖将独孤九剑的剑法,尽数传授。”风清扬道:“你要学独孤九剑,将来不会懊悔么?”
令狐冲一怔,心想将来何以会懊悔?一转念间,心道:“是了,独孤九剑并非本门剑法,太师叔祖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。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,曾说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我会使一套青城派剑法,师父便知道的。再者,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,已学了不少恒山、衡山、泰山、嵩山各派的剑法,连魔教十长老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。既已记在心中,便难忘了。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,实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妙技,我天幸有此机缘,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,如何可以交臂失之?”当即拜道:“这是孙儿的毕生幸事,将来只有感激,绝无懊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