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鹿鼎记[旧版]》第一二回 施毒制人(4)
那女子道:“你这不上台盘的蒙汗药混在茶里,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,会胡里胡涂的就喝了下去?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的玩意儿。要下毒,就得下第一流的。”韦小宝又惊又喜,已猜到了几成,道:“原来……原来是婆婆妹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。”
那女子道:“胡说!我没换。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,头痛发烧,晕了过去。跟我有什么相干?一个是痨病鬼,两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公公、老婆婆,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,有什么希奇。”她口中说得一本正经,眼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。韦小宝知她怕日后师父知道了责骂,是以不认,心中对这女子只觉说不出的投缘佩服,突然跪倒在地,说道:“婆婆姊姊,我拜你为师,你收了我这徒儿,我叫你师父姊姊。”
那女子哈哈大笑,伸出右臂,将手掌搁在他的颏下。韦小宝只觉得颏下有件硬物,绝非人手,垂目一看,不由得大吃一惊,只见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铁钩,钩尖甚利,闪闪发光。
那女子笑道:“你再瞧仔细了。”左手一捋右手衣袖,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来,但齐腕而断,并无手掌,那只铁钩竟是装实在手腕上的。那女子道:“你要做我徒儿,那也不难,只是须得割去了手掌,我给你装一只铁钩。”原来这黄衫女子,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,后来拜袁承志为师,改名为何惕守。明亡后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,十年前奉师命来中原办事,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妇,传了她们一些武艺。此番重来,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,说起情由,她知对方武功如此高强,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,于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。
何惕守的使毒本领,当世无双,自归华山后,不弹此调已久,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,不禁技痒,牛刀小试,天下何人当得?若非如此,归辛树内力深厚,尚在她师父袁承志之上,韦小宝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,如何迷得他倒?
那病汉归钟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,本来绝难养大,后来服了珍贵之极的灵药,这条性命才保了下来,但身体脑力均已受损,始终不能如常人壮健。归辛树夫妇只有这个独子,爱逾性命,因他自幼病苦缠绵,不免娇宠过度,失了管教。归钟虽然学得一身高强武功,但人到中年,心智性情,却还是如七八岁的小儿一般。
何惕守下药之时,不知对方是谁,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,不由得心中惴惴,然而事已如此,也就置之度外,听得韦小宝说话讨人欢喜,对他很是喜爱,心想域外海岛之上,那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少年?
韦小宝听说要割去一只手,才拜得师父,提起自己手掌一看,既怕割手疼痛,又舍不得,神色甚是踌躇。何惕守笑道:“师父是不用拜了,我也没时候传你功夫,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,这就送了给你,免得你心里叫冤,白磕了头,又叫了一阵‘师父姊姊’。”韦小宝道:“师父姊姊,那决不是白叫的。你就是不传我功夫,不给我物事,像你这样美貌姑娘,我多叫几声师父姊姊,心里也快活得很。”
何惕守格格而笑,说道:“小猴子油嘴滑舌,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。”她是苗家女子,于汉人的礼法规矩向来不放在心上,韦小宝赞她美貌,她非但不以为忤,反而开心,又笑道:“小猴儿,你再叫一声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姊姊,好姊姊!”
何惕守笑道:“啊哟,越来越不成话啦。”突然间左手一伸,抓住韦小宝后颈,提在左侧,但听得嗤嗤嗤声响,桌上三枝烛火登时熄灭,对面板壁上拍拍之声密如急雨,响了一阵。韦小宝又惊又喜,道:“这是什么暗器?”何惕守笑道:“你自己瞧瞧去。”左手五指一松。韦小宝落在地下。
他从左侧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,凑到板壁上看时,只见数十枚亮闪闪的钢针,都深深的钉入了板壁。他心中佩服之极,道:“姊姊,你一动也不动,怎么发射了这许多钢针?这种暗器,天下又有谁躲得过?”何惕守笑道:“当年我用这‘含沙射影’暗器射我师父,他就躲过了,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。不过除了我师父之外,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。”
韦小宝道:“你师父定是要你试着射他,先有了防备,若是突然之间的射出去,他老人家武功再强,这种来无影,去无踪的暗器,又怎闪躲得了?”何惕守道:“那时候我跟师父是对头,正在恶斗。他不是叫我试射,事先完全没知道。”
韦小宝道:“这就是了。你师父正在全神贯注的防你,这才避过了。姊姊,倘若那时候你向东边一指,转头瞧去,叫道:‘咦,是谁来了?’你师父必定也向东瞧上一眼,那时你忽然发射,只怕非中不可。”何惕守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或许你说得不错。这钢针上了喂了剧毒,我师父那时若是避不过,便已死了。我当时可并不想杀他。”韦小宝道:“你心中爱上了师父,是不是?”
何惕守脸上微微一红,呸了一声,道:“没有的事,快别胡说八道,给我师娘听见了,非割了你的半截舌头不可。”韦小宝可万万料想不到,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,却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师娘。
少年时的事蓦地里兜上心来,虽已事隔数十年,脸上仍是不禁发烧,他取出两只鹿皮小指套,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,将板壁上的钢针一枚枚拔下,跟着伸手从衣衫内解了一根铁带出来,带上装了一只钢盒,盒盖上有许多小孔。
韦小宝恍然大悟,拍手叫道:“姊姊,这暗器真是巧妙,原来你装在衣衫里面,只消一掀铁带上的机括,铁盒中就射了钢针出去。”想到她答应送一件暗器给自己。多半便是此物,不禁心花怒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