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鹿鼎记[旧版]》第一一七回 有心回护(1)
韦小宝脸一沉,道:“我说黄脸婆,就是黄脸婆。你老婆的脸很黄么?为做诗取笑黄脸婆,为什么要你看不过?”吴之荣退了一步,双手发抖,拍的一声,诗集落地,说道:“是,是。卑职该死。”
(金庸按:顾炎武之诗,原刻本中有许多隐语,以诗韵的韵目作为代字,如以“虞”代“胡”,以“支”代“夷”等,以免犯忌,后人不易索解。潘重规先生著《亭林诗考索》,详加解明。本文所引付据潘著考订。)
韦小宝乘机发作,喝道:“好大的胆子!我恭诵皇上圣谕,开导于你,你小小的官儿,竟敢对我摔东西,发脾气!你瞧不起皇上圣谕,那不是造反么?”
咕冬一声。吴之荣双膝跪地,连连磕头,说道:“大……大人饶命,饶……饶了小人的……的狗命。”韦小宝冷笑道:“你向我摔东西,发脾气,那也罢了,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名,重则杀头,轻则充军,那倒是小事……”吴之荣一听比充军杀头还有更历害的,越加磕头如捣蒜,说道:“大人宽洪大量,小……小的知罪了。”韦小宝喝道:“你瞧不起皇上的圣谕,那还了得?你家中老婆、儿子、丈人,丈母、姑母、小姨、丫头、姘头,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。”吴之荣全身筛糠般发抖,牙齿相击,格格作声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,喝道:“那顾炎武在什么地方?”吴之荣道:“回……回大人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在……”牙齿咬破了舌头,话也说不清楚了,过了好一会,才道:“卑职大胆,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,还有一个姓吕的,都……都扣押在府衙门里。”韦小宝道:“你拷问过没有?他们说了些什么?”
吴之荣道:“卑职只是随便问问几句口供。他三人什么也不肯招。”韦小宝道:“他们当真什么也没说?”吴之荣道:“没……没有。只不过……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,搜出了一封书信,却是干系很大。大人请看。”说着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,打了开来,里面是一封信,双手呈上。
韦小宝不接,问道:“又是些什么诗什么文章?”吴之荣道:“不,不是。这是广东提督吴……吴六奇写的。”
韦小宝听到“广东提督吴六奇”七个字,吃了一惊,忙问:“吴六奇?他也会做诗。”吴之荣道:“不是。吴六奇密谋造反,这封信是铁证如山,他再也抵赖不了。卑职刚才说的大功一件,就是这件事。”韦小宝唔了一声,心下暗叫:“糟糕!”只听吴之荣又道:“回大人:读书人做诗写文章,有些叛逆的言语,大人英断,说是不打紧的,卑职十分佩服。常言道得好:秀才造反,三年不成,料想也不成大患。不过这吴六奇总绾一省兵符,他要起兵作乱,那……那可不得了。”
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,言语登时伶俐,他一直跪在地下,眼见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,显是对此事十分关注,于是慢慢的站起身来。韦小宝哼的一声,瞪了他一眼。吴之荣一惊,又即跪倒。
韦小宝道:“这封信里写了什么话?”吴之荣道:“回大人:信里的文字,是十分隐晦的,他说西南即有大事,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。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,指点机宜。信中说:‘欲图中山、开平之伟举,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’。那的的确确是一封反信。”
韦小宝道:“你又来胡说八道了。西南即有大事,你可知是什么大事?你做个小小的官儿,那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机密决策?”吴之荣道:“是,是。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反,实在轻忽不得。”韦小宝接过信来,从信中抽出信笺,但见笺上写着核桃大的字,只知这墨磨得很浓,笔划很粗,却一字不识,说道:“信上没说要造反啊。”吴之荣道:“回大人:造反的话,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的。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,开平王,请那姓查的做刘青田,这就是造反了。”
韦小宝摇头道:“胡说!做官的人,那一个不想封王封侯?难道你不想么?这吴军门功劳很大,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,皇上封他一个王爷,那是忠心得很哪。”
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,心想:“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。当真什么也说不清楚。今日我已得罪了你,若不从这件事上立功,我这小小前程那是再也保不住了。”于是耐着性子,陪笑道:“回大人:明朝有两个大将军,一个叫徐达,一个叫常遇春。”
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《大明英烈传》于明朝开国的故事,心中滚瓜烂熟,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,登时精神一振,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,笑道:“这两位大将军八面威风,那是历害得很。你可知徐达用什么兵器?常遇春又用什么兵器?”
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,他因《明史》一案飞黄腾达,于明朝史事甚是熟稔,但徐达、常遇春用什么兵器,却说不上来,只得陪笑道:“卑职才疏学浅,这可不知道了。请大人指点。”
韦小宝十分得意,微笑道:“你们只会读死书,这种事情就不知道了。我跟你说,徐大将军是岳飞岳爷爷转世,使一枝浑铁点钢枪,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,百步穿杨,箭无虚发。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,使一根丈八蛇矛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”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来。这些故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,自是荒唐的多,真实的少。
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,膝盖越来越是酸痛,为了讨他欢喜,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,连声赞叹,好容易听他说了个段落,才道:“大人博闻强记,卑职好生佩服。那徐达、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,死了之后,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,一个是中山王,一个是开平王。朱元璋有个军师……”韦小宝道:“对了。那军师是刘伯温,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前知三千年,后知一千年。”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天彻天之能,鬼神莫测之机,打仗时又如何什么什么之中,什么千里之外。
吴之荣双腿麻木,再也忍耐不住,一交坐倒,陪笑道:“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,卑职听得出了神。大人恩典,卑职想站起身来,不知可否?”韦小宝一笑,道:“好,起来吧。”吴之荣扶着椅子,慢慢站起,说道:“回大人:吴六奇信里的青田先生,就是刘基刘伯温了。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、常遇春,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。”韦小宝道:“想做徐达、常遇春,那好得很啊。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,他未必有这般本事。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吗?刘伯温的《烧饼歌》说:‘手执钢刀九十九,杀尽胡儿方罢手’,嘿,厉害,历害!”
吴之荣道:“大人真是聪明绝顶,一语中的。那徐达、常遇春,刘伯温三人,都是打元兵的,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。吴六奇信中这句话,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,想杀满洲人。”
韦小宝吃了一惊,心道:“吴大哥的用意,我难道不知道?用得着你说?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,天幸撞在我的手里。”于是连连点头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道:“好!运气很好!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,那就大事不妙了。皇上说我是福将,果然是圣上的金口,再也不错的。”
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,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,只觉自出娘胎以来,从未有遇如此荣耀,不由得感激涕零,呜咽道:“大人如此眷爱,此恩此德,卑职就是粉身碎骨,也难以报答。大人是福将,卑职跟着你,做个福兵福卒,做只福犬福马,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。”
韦小宝哈哈大笑,提起手来,摸摸他的脑袋,笑道:“很好,很好!”吴之荣身材高,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,忙低下头来,让他摸到自己头顶。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,吴之荣跪下磕头,已除下了帽子,这时韦小宝一只小小的手掌按在他剃得甚是光滑的头皮上,漫慢向后抚去,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,手掌摸到他的后脑,心道:“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,只须在这里轻轻砍上一刀。”
韦小宝道:“这件事情,除你之外,还有旁人得知么?”吴之荣道:“没有,没有。卑职知道事关重大,决不敢泄漏半点风声,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,立即起事,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对,你想得很是周到。咱们可要小心,别让总督、巡抚他们得知,抢先呈报朝廷,夺了你的大功。”吴之荣道:“是,是。全仗大人,维持栽培。”
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,说道:“这些诗集子,且留在这里。你去悄悄把顾炎武那几个人带来,我盘问明白之后,就点了兵马,派你押解,前赴北京。我亲自拜折,启奏皇上。这一场大功劳,你是第一,我叨光也得个第二。”吴之荣喜不自胜,忙道:“不,不。大人第一,卑职第二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你见到皇上之后,说什么话,待会我再细细教你。只要皇上一喜欢,你做个总督、巡抚,包在我身上就是。”吴之荣喜欢得几欲晕去,双手将诗集文集放在桌上,咚咚咚的连磕响头,这才辞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