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鹿鼎记[旧版]》第一一一回 妙语解厄(1)
韦小宝听到“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”这九个字评语,不由得大为欢喜,连连点头。布政司道:“韩魏公封为魏国公,那不用说了。王安石封荆国公,王 封歧国公,陈升之封秀国公。四个人不但做宰相,而且都封国公,个个既富贵,又寿考。韦大人少年早达,眼下又封了伯爵,再升一级,便是侯爵,再升上去,就是公爵了。就算封王、封亲王,那也是指日间的事。”韦小宝哈哈大笑,道:“但愿如大人金口,这里人人也都升官发财。”众官一齐站起身来,端起酒杯,说道:“恭祝韦大人加官晋爵,公侯万代。”
韦小宝站起身来,和众官干了一杯,心想:“这官儿会说故事,讨人欢喜。他叫什么名字,我可忘了,回头问个清楚,日后不妨给他点好处。若是叫他到北京办事,时时听他说说故事,不强似说书先生吗?”布政司又道:“那韩魏公后来带兵,镇守西疆。西夏国人见了他怕得要死,不敢兴兵犯界。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,一位就是韩魏公韩琦,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。当时天下有两句话道:‘军中有一韩,西贼闻之心胆寒。军中有一范,西贼闻之惊破胆。’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,那是‘军中有一韦,西贼见之忙下跪’!”
韦小宝大乐,说道:“‘西贼’两字妙得很,平西王这西……”忽然心想:“吴三桂还没起兵,可不能叫‘西贼’,”忙改口道:“平西王镇守西疆,倒也太平无事,很有功劳。”吴之荣道:“平西王智勇双全,劳苦功高,爵封亲王,儿子做了额驸,将来韦大人大富大贵,寿比南山,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无异。”韦小宝心中大骂:“辣块妈妈,你要我跟吴三桂这大汉奸一般无异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家,你叫我跟他一样!”
那布政司平日揣摩朝廷动向,日前见到邸报,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,便料到吴三桂要倒大霉,这时见韦小宝脸色略变,更是心中雪亮,说道:“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的大臣,乃是圣上心腹之寄,朝廷柱石,国家栋梁。平西王目前虽然官爵高,终究是不能跟韦大人比的。吴府尊这个比喻,有点不大对。韦大人祖上,唐朝的忠武王韦皋,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万,威震西陲。当年朱 造反,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兵。忠武王对皇帝忠心不贰,那肯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?立刻将反贼的使者斩了,还发兵助朝廷打平反贼,立下大功。我看韦大人相貌堂堂,福气之大,无与伦比,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来的福泽。”
韦小宝微笑点头。其实他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,只因母亲叫作韦春芳,这就跟了娘姓,想不到姓韦的还有这样一位大来头的人物,这布政司硬说是自己的祖先,实在光采之至。听他言中之意,居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,这人的才智,也很了不起了。
吴之荣给布政司这么一驳,心中不忿,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顶撞,说道:“听说韦大人是正黄旗人。”言下之意自然是说:“他是满洲人,又怎能跟唐朝的韦皋拉得上干系?”布政司笑道:“吴府尊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方今圣天子在位,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,满汉一家,又何必有畛域之见?”
这几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,吴之荣却不敢再辩,心想再多说得几句,说不定更会得罪钦差,当下连声称是。布政司道:“平西王是咱们扬州的高邮人,他姓吴,吴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吗?”吴之荣不是高邮人,本来跟吴三桂没什么干系,但其时吴三桂权势薰天,他趋焰附势,颇以姓吴为荣,说道:“照族谱的排行,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两辈,该称王爷为族祖了。”布政司点了点头,不再理他,向韦小宝道:“韦大人,这金带围芍药,虽然已不如宋时少见,如此盛开,却也罕见。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,这不是巧合,定是有天意的,卑职有一点小小意见,请大人定夺。”
韦小宝道:“请老兄指教。”布政司道:“指教二字,如何敢当?那芍药花根,药材行中是有的,大人要用来饲马,想来药材铺中制炼过的更有效力。卑职吩咐大量采购,运去京师备用。至于这里的芍药花,念着它们对大人报喜有功,是否可以暂且留下?他日韦大人挂帅破贼,拜相封王,就如韩魏公、韦忠武王一般,再到这里来赏花,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,迎接贵人,岂不是一桩美事?据卑职想来,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。”韦小宝兴高采烈,道:“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?”
市政司道:“是啊,那自然要一个俊雅漂亮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,还有些白胡子、黑胡子、大花脸、白鼻子小丑,就扮我们这些官儿。”众官都是哈哈大笑。韦小宝笑道:“这出戏叫做什么名字?”布政司向巡抚道:“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。”他见巡抚一直不说话,心想不能冷落了他。巡抚笑道:“韦大人将来要封王,这出戏文就叫做《韦王簪花》吧?”众官一齐赞赏。
那布政司这么转弯抹角的一番话,居然救了数千株芍药的厄运,韦小宝心中一乐,也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,心想:“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,大破西贼,弄个王爷玩玩,倒也干得过,若是拔了这些芍药,只怕兆头不好。”一眼望出去,见芍药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几十朵,心想:“那里便有这许多宰相了,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?抚台、司藩台还有些儿指望,这吴之荣贼头狗脑,说什么也不像。”明知布政司意在保全芍药,做官的诀窍首在大家过得去,这叫做“花花轿子人抬人”,你既然捧了我,我就不能一意孤行,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,当下不再提芍药之事,笑道:“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,咱们也都看不着了,不如眼前先看看戏罢!”
众官齐声称是。吴之荣早有预备,吩咐下去,只听得棚外环佩玎琅,跟着传来一阵香风。韦小宝精神一振,心道:“有美人看了。”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,向韦小宝行下礼去,娇滴滴的说道:“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,小女子梁玉娇侍候唱曲。”
只见这女子三十来岁年纪,打扮华丽,姿色却是平平。笛师吹起笛子,她便唱了起来,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:“青山隐隐水迢迢,秋尽江南草木凋。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?”“落魄江南载酒行,楚腰纤细掌中轻。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。”笛声悠扬,歌声宛转,甚是动听。韦小宝瞧着这个歌妓,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。
那梁玉娇唱罢,又进来一名歌妓。这人三十四五岁年纪,举止娴雅,歌喉更是熟练,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,也是唱得抑扬顿挫,变化多端。唱的是秦观一首《望海潮》词:“星分牛斗,疆连淮海,扬州万井提封。花发路香,莺啼人起,朱帘十里春风。豪杰气如虹。曳照春金紫,飞盖相从。巷入垂杨。画桥南北翠烟中。”
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,但韦小宝听得十分气闷,忍不住大声打了个呵欠。那《望海潮》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首,吴之荣甚是乖觉,挥了挥手,那歌妓便停住不唱,行了礼退下。吴之荣陪笑道:“韦大人,这两个歌妓,都是扬州最出名的,唱的都是扬州繁华之事,不知大人以为如何?”他听说钦差大人要以禅智寺为行辕,料想必是一位风雅之士,所以点的曲子都是著名诗词。
那知道韦小宝听曲,第一要唱曲的年青貌美,第二要唱风流小调,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。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之貌,再加连说带唱,一路解释,才令他听完一曲《圆圆曲》。眼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庸,神情呆板,所唱的又不知是什么东西,他打了呵欠,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,听得吴之荣问起,便道:“还好,还好,就是太老了一点,这种陈年宿货,兄弟没什么胃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