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鹿鼎记[旧版]》第九回 哀宛动人(1)
韦小宝跳下车来,见前匾上写着三字,第一字是个“三”字,其余两字就不识得了,回头一瞥,见高彦超等远远跟着,料想自己一进庵去,他们就会四下等候,于是随着那道姑入内。
踏进庵门,但见四下里一尘不染,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,一树紫荆,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的神像。那观音相貌极美,宝相庄严之中带着三分俏丽。韦小宝心道:“听说吴三桂的老婆之中,有一个外号四面观音,又有一个叫作八面观音。不知是不是真有观音菩萨这么好看。他妈的,这大汉奸艳福不浅!”
那道姑引着他来到东边偏殿,献上茶来,韦小宝揭开盖碗,一阵清香扑鼻,碗中一片碧绿,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,心下微觉奇怪:“这龙井茶叶从江南运到这里,价钱可贵得紧哪,庵里的道姑还是尼姑,怎地如此阔绰?”又见道姑捧着一只建漆托盘,呈上八色细点,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、小胡桃糕、核桃片、玫瑰糕、糖杏仁、绿豆糕、百合酥、桂花蜜饯杨梅,都是苏式点心,每一碟无不细巧异常。这等江南点心,韦小宝当年在扬州妓院之中曾经见过,只有豪客光临之时,老鸨才取出待客,他乘人不备,也偷吃过一片两粒,此后便是在皇宫之中也难得一见,不料在云南的一座小小尼庵之中竟有这等物事,不由得心中大乐:“老子可回到扬州丽春院啦。”
那道姑奉上点心后,便即退出。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,烧的却是名贵檀香,韦小宝是识货之人,每次到太后的慈宁宫中,均闻到这种上等檀香的气息,突然间心中一惊:“啊哟,不好,莫非老婊子在此?”当即站起身来。
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,走进一个女子,向韦小宝合什行礼,说道:“出家人寂静,参见韦大人。”语声清柔,说的是苏州口音。
只见这女子四十岁左右年纪,身穿淡绿衣衫,眉目如画,清丽难言,韦小宝一生之中,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。他手捧茶碗,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,当真是目瞪口呆,手足无措。那女子微笑道:“韦大人请坐。”韦小宝茫然失措,道:“是,是。”双膝一软,坐了下来,手中茶水溅出,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。
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的情景,这丽人生平见多了,自是不以为意,但韦小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光所镇慑,那丽人微微一笑,说道:“韦大人年少高才,从前甘罗十二岁做秦国上卿,韦大人却也不输于他。”
韦小宝道:“不敢当。啊哟,什么西施,杨贵妃,一定都不及你。”那丽人伸起衣袖,遮低了半边玉颊,嫣然一笑,登时百媚横生,随即庄容说道:“美色误国,自古已然。不祥人自恨天生这副容貌,害苦了天下苍生,这些年来长伴青灯古佛,苦苦忏悔。唉,就算敲穿了木鱼,念烂了经卷,却也赎不了造孽的万一。”说到这里,眼圈一红,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。
韦小宝不明她话中所指,只是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,愁苦时楚楚动人,不由得满腔都是怜惜之意,也不知她何姓何名,是何来历,胸口热血上涌,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碎骨,也是甘之如饴,一拍胸膛,站起身来,说道:“有谁欺侮了你,我这就去为你拼命。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,尽管交在我手里,若是办不到,我韦小宝割下这颗脑袋来给你。”说着伸出右掌,在自己后颈中重重一斩。
那丽人站起身来,向他凝望了半晌,眼圈儿又是一红,忽然跪倒,拜了下去,呜咽道:“韦大人云天高义,不知如何报答才是。”
韦小宝叫道:“不对,不对。”也即跪倒,向着她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,说道:“你是仙人下凡,观音菩萨转世,该当我向你磕头才是。”那丽人低声道:“这可折杀我了。”伸手托住他双臂,轻轻扶起。韦小宝见她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,晶莹如珠,忙伸出衣袖,给她轻轻擦去,安慰道:“别哭,别哭,便有天大的事,咱们也非给办个妥妥当当不可。”以那丽人的年纪,尽可做他母亲,但容色举止、言语神态之间,天生一股娇媚,令人不自禁的生出怜意,韦小宝又问:“你到底为什么难过?”
那丽人道:“韦大人见信之后,立即驾到,小女子实是感激不……”韦小宝“啊哟”一声,伸手在自己额头一击,说道:“胡涂透顶,那是为了阿珂……”双眼呆呆的瞪着那丽人,突然恍然大悟,大声道:“你是阿珂的妈妈!”
那人低声道:“韦大人好聪明,我本待不说,可是你自己猜到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这个容易猜。你两人相貌很像,不过……不过阿珂师姊不及……不及你美丽。”那丽人脸上微微一红,光润洁白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,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一般,低声问道:“你叫阿珂师姐?”韦小宝道:“是,她是我师姊。”当下毫不隐瞒,将如何和阿珂初识、如何给她打脱了臂骨、如何拜九难为师、如何回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,自己对阿珂如何倾慕,而她对自己又如何丝毫不瞧在眼里,种种情由,也是坦然直陈。只是九难的身世,以及自己意欲不利于吴三桂的图谋,毕竟事关重大,略过不提。
那丽人静静的听着,待他说完,轻叹一声,低吟道:“妻子岂应关大计?无奈英雄是多情。‘红颜祸水’,眼前的事,再明白也没有了。韦大人前程远大……”
韦小宝摇头道:“不对,不对。‘红颜祸水’这句话,我倒也曾听说书先生说过,什么西施、王昭君,什么貂蝉、杨贵妃,大家说这些美女害了国家,其实呢,倘若没有这些糟男人,糟皇帝,美女再美,也害不了国家。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,这才投降清朝,依我瞧哪,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,便有十八个陈圆圆,他奶奶的吴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。”
那丽人站起身来,盈盈下拜,说道:“多谢韦大人明见,为贱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。”韦小宝急忙回礼,奇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啊……是了,我当真胡涂透顶,你若不是陈圆圆,天下哪……哪……有第二个这样的美人?不过,唉,我可越来越胡涂了,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吗?怎么会在这里?阿珂师姊怎么又……又是你的女儿?”
这个丽人,正是关涉明清两代国运的陈圆圆。
她站起身来,说道:“这事说来话长。贱妾一来有求于韦大人,诸事不敢隐瞒;二来听得适才大人为贱妾辨冤的言语,心中感激不已。这二十多年来,贱妾受尽天下人的唾骂,把亡国的大罪名,都加在贱妾头上。当世只有两位大才子,才明白贱妾的冤屈。一位是大诗人吴梅村吴才子,另一位便是韦大人。”
其实韦小宝于国家大事,浑浑噩噩,胡里胡涂,那知道陈圆圆冤枉不冤枉,只是他一见到这惊才绝艳的容色,心中大起怜惜之念,对吴三桂又是十分痛恨,何况眼前之人又是阿珂的母亲,她便有千般不是,这些不是也都派到了吴三桂头上。听陈圆圆称自己为“大才子”,这件事他倒颇有自知之明,急忙摇手,说道:“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一担,你要称我为才子,不如在这称呼之上,再加‘狗屁’二字。这叫做狗屁才子韦小宝。”
陈圆圆微微一笑,道:“诗词文章做得好,那是小才子。有见识、有担当,方是大才子。”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,不由得全身骨头都酥了,心道:“这位天下第一美人,居然说我是大才子,哈哈,原来老子的才情还真不低,他妈的,老子自出娘胎,这倒是第一次听到。”
陈圆圆站起身来,说道:“请大人移步,待贱妾将此中情由,细细诉说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。”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花径,来到一间小房之中。房中不设桌椅,地下放着两个蒲团,墙上挂着一幅法书,写满了字,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。陈圆圆道:“大人请坐。”走到墙边,将琵琶摘了下来,抱在手中,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,指着墙上那幅字,轻轻说道:“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,叫作《圆圆曲》。今日有缘,为大人弹奏一会,只是有污清听。”
韦小宝大喜,拱手道:“妙极,妙极。不过你唱得几句,解释一番,我这狗屁才子,学问可平常得紧。”陈圆圆微笑道:“大人过谦了。”当下一调弦索,丁丁冬冬的弹了几下,说道:“此调不弹已久,荒疏莫怪。”韦小宝道:“不用客气。就算弹错了,我也不知道。”只听她轻拢慢捻,弹了几声,曼声唱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