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鹿鼎记[旧版]》第二十回 因祸得福(3)
蔡德忠又道:“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,无法都退回台湾,有些回到厦门,那也只是一小部份,所以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,留在大陆,成立天地会,联络国姓爷的旧部。凡是曾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,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,不必由人接引,也不须察看,但若外人要入会,就得查明白,以防有奸细混入。”他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,续道:“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,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,五万水军,五万骑兵,五万步兵,一万人游击策应,又有一万‘铁人兵’,个个身披铁甲,手持长矛,专斫鞑子兵的马足,兵刃羽箭伤他不得。镇江扬篷山那一战,总舵主领兵二千,大破鞑子兵一万八千人,当真是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。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,带兵冲杀过去,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:‘马鲁,马鲁,契胡,契胡’”
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,问道:“那是什么?”蔡德忠道:“‘马鲁,马鲁’是鞑子话‘妈啊,妈啊’的意思,‘契胡,契胡’便是‘逃啊,逃啊’!”众人都笑了起来。马超兴笑道:“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,大杀鞑子兵的事,便兴高采烈,三日三夜也说不完。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,这般说,说到韦小兄弟的胡子跟你一般长了,还是说……”话到此处,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,怎么会有胡子?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,见他不以为意,才放了心。
这时李力世来回报,香堂已经设好。陈近南引着众人,来到后堂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,中间一个写着“大明天子之位”,侧边一个写着“大明延平郡王、招讨大将军郑之位”,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,一个羊头,一只鸡,一尾鱼,插着七枝香。众人一齐跪下,向灵位拜了。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,朗声读道:
“天地万有,回复大明,灭绝胡虏,吾人当同生同死,仿桃园故事,约为兄弟,姓洪名金兰,合为一家。拜天为父,拜地为母,日为兄,月为姊妹,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与洪家之全神灵。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。凡昔二京十三省,当一心同体。今朝廷王侯非王侯,将相非将相,人心动摇,即为明朝回复,胡虏剿灭之天兆。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,历五湖四海,以求英雄豪杰。焚香设誓,顺天行道,恢复明朝,报仇雪耻。歃血誓盟,神明降鉴。”
(金庸按:此项演词,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,原文如此。)
蔡德忠念罢演词,解释道:“韦兄弟,这番话中桃园结义的故事,你知道吗?”韦小宝道:“刘关张桃园三结义,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”蔡德忠道:“对了,你入了天地会,大家便都是兄弟了。我们和总舵主是兄弟,你拜他老人家为师,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,所以你见我们要磕头。从今而后,大家都是兄弟,你就不用向我们磕头。”韦小宝应道:“是。”心道:“那好得很。”
蔡德忠道:“我们天地会,又称为洪门,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。姓洪名金兰,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。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 ,那万云龙,就是国姓爷了。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名,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;二来若是给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,所以兄弟之间,称国姓爷为万云龙。‘万’便是千千万万人,‘云龙’是云从龙。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,恢复我锦绣江山。韦兄弟,这是本会的机密,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,就算茅十八茅爷是你的好朋友,好兄弟,也是不能跟他说的。”韦小宝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(金庸按:“万云龙”到底是谁,各家说法不同。本书中关于天地会之事迹人物,未必尽与流传之记载相符,其中大半为作者之想像及创造。)
蔡德忠又道:“七月二十五日丑时,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。本会五租,乃是我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,第一位姓甘名辉。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,我统率镇兵,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,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,鞑子兵……”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,指手划脚,不由得越说越远。
马超兴道:“蔡香主,攻打江宁城之事,咱们慢慢再说不迟。”蔡德忠一笑,伸手指轻轻一弹自己额头,道:“对,对,一说起旧事,就是没了没完。现下我读‘三点革命诗’,我读一句,你跟着念一句。”当下读诗道:“三点暗藏革命宗,入我洪门莫通风。养成锐势复仇日,誓灭清朝一扫空。”
韦小宝跟着念了。蔡德忠道:“我这洪门的洪字,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‘汉’字,我汉人的江山给鞑子占了,没了土地,‘汉’字中去了个‘土’字?便是‘洪’字了。”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词,十禁十刑,二十一条守则,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,大抵是忠心义气,孝顺父母,和睦乡党,兄弟一家,患难相助等等。若有泄漏机密、扳连兄弟、投降官府、奸淫掳掠、欺侮孤弱、言而无信、吞没公款等情由,轻则割耳、责打,重则大解八块,断首分尸。韦小宝一一凛遵,发誓不敢有违。
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,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,将血滴入酒中。陈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,最后韦小宝刺血入酒,各人喝了一口血酒,入会仪式告成。众人和他拉手相抱,甚是亲热。陈近南道:“本会共有十堂,前五房五堂,后五房五堂。前五房莲花堂、洪顺堂、家后堂、参太堂、宏化堂。后五房青木堂,赤火堂、白金堂、玄水堂、黄土堂。九堂的香主,都已聚集在此,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,当年为鳌拜那恶贼害死。迄今未有香主。青木堂中兄弟,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立誓,那一个杀了鳌拜。为尹香主报得大仇,大伙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。这件事可是有的?”众人都道:“正是,确有这事。”
陈近南锐利的目光,从左至右,自各人脸上扫了过去,缓缓说道:“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,为了继立香主之事,曾发生一些争执,虽然大家顾全大局,仁义为重,并未伤了和气,但此事若无一个妥善了断,青木堂之内,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。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,统管江南各府州县。香主是否得人,与本会的兴衰,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。鳌拜那奸贼,乃是韦小宝所杀,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睹的,是不是?”
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:“正是。”李力世跟着道:“大伙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的誓,决不能说了不算。如果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,以后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,许什么愿?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,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。”
关安基被他抢了头,心下又想:“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,身份已非比寻常。听总舵主这番说话,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。李老儿一味和我争香主当,眼看谁也不服谁,索性一拍两散,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。我可不能输了给他,反而显得自己存了私心。”便道:“李大哥的话甚是。韦兄弟机警过人,在总舵主调教之下,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。关安基愿拥韦小宝韦兄弟为青木堂香主。”
韦小宝吓了一跳,双手乱摇,叫道:“不成,不成!这个什么香主臭主。我可做不来!”陈近南双眼一瞪,道:“你胡说什么?”韦小宝不敢再说。
陈近南道:“这小孩手刃鳌拜,乃是不易的事实,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,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堂主。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,才收他为徒;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后,才想到要他当香主。这小孩气质不佳,以后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。”方大洪道:“总舵主的苦心,兄弟们都理会得。韦兄弟和总舵主非亲非故,今日才第一次见面。总舵主破例垂青,自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……不过…不过…总舵主也不必担心。本会兄弟们在江湖上混,读书的人少,那一个不口出粗言俗语?韦兄弟年纪小,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,决不会出什么乱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