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鹿鼎记[旧版]》第七回 诡计杀人(2)
海老公微微一笑,道:“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,富贵极品,荣华无比。我只在宫中执奔走之役的下贱人。与鳌少保一个在天,一个在地,如何能够相比?”他说的是二人身份地位,于武功一节竟是避而不提。茅十八道:“那鳌拜的武功若有你一半,我就不是对手。”海老公微笑道:“阁下说得太谦了。以阁下看来,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永华相比,却又如何?”
茅十八一跳而起说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海老公道:“我问的是贵会大香主。听说陈大香主练有‘龙卷罡气’,内功之高,人所难测,只可惜缘悭一面,我这下贱人,没福拜见陈大香主。”茅十八心下好生讶异,只觉得眼前这老太监越来越是高深莫测,不但武功惊人,而且对自己的底细似乎摸得明明白白。他张大了口,一时答不出来。
海老公叹了口气,道:“茅兄,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,像你这等好身子,却为何不跟皇家效力?将来做提督、将军,也不是难事。跟着大香主谋乱造反,唉……”说着摇了摇头,又道:“那总是没有好下场。我良言相劝,你不如临崖勒马,退出了天地会吧。”
茅十八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什么天地会,我……我可一概不知。”他这人不善说谎,这句话声音极低,明知是谁也骗不了,突然间放大喉咙,说道:“不错,我是天地会的兄弟,咱们同心协力,反清复明,那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?你既已知,那就一掌把我杀了吧!”
海老公道:“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,原也没什么不对。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,今日便不杀你,请你带一句话去给陈大香主,便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,要领教领教他的‘龙卷罡气’功夫,到底是怎样厉害。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。唉,老头儿没几天命了,陈大香主再不到北京来,我是见他不到了。这样的大英雄、大豪杰,没能见上一见,当真是死有余恨。”
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,大出意料之外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站了起来,却不就走。海老公道:“你还等什么?还不走吗?”茅十八道:“是!”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,想要说几句话交代,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。
海老公又叹了口气,道:“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人,这一点规矩也不懂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,就想一走了之?”茅十八咬了咬牙道:“不错,是我姓茅的大意了。小兄弟,借这刀子一用,我断了左手给你。”说着向小桂子身旁那柄匕首指了指。这匕首长约八寸,是小桂子这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。
海老公道:“一只左手,却还不够。”茅十八铁青着脸道:“你要我割上右手?”海老公摇了摇头,道:“两只手,两只招子!”茅十八退了一步,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,左掌上扬,右掌斜按,已摆了个“犀牛望月”的招式,心想:“你要我剜了双眼,再断双手,这样一个残废人活着干么?不如跟你一拼,死在你的掌底,也就是了。”
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望他,不住的咳嗽,越咳越是历害,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,一张本来蜡黄的脸忽然胀得通红。小桂子道:“公公,再服一剂药好么?”海老公不住摇头,但咳嗽却仍是不止,咳到后来,忍不住站起身来,以左手叉住自己头颈,神情痛苦已极,茅十八心想:“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”一纵身,拉住了韦小宝的手,便往门外窜去。
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,那木桌在他手劲之下便如是粘土面团一般,登时给他挖了一小块下来,嗤的一声响,弹了出去。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,那木片撞在他右腿“伏突穴”中,不由得脚一软,跪倒在地。跟着嗤的一声响,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,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击中,在海老公咳嗽声中,和韦小宝一齐滚倒。
小桂子道:“再服半剂,恐怕不打紧。”海老公道:“好,好,只……只要一点儿,多了危……危险得很。”小桂子应道:“是!”伸手到他怀中,取出药包,转身回入内室,取了一杯酒出来,打开药包,伸出小指,用指甲挑了一点粉末。海老公道:“太……太多……”小桂子道:“是!”将指甲中粉末放回一半在药包之中,眼望海老公,意思是问他份量合否。海老公点了点头,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,突然之间,身子向前一扑,爬在地下,不住的扭动。
小桂子大惊,抢过去扶,叫道:“公公,公公,怎么啦?”海老公喘息道:“好……好热,扶……扶我……去水……水缸……水缸里浸……浸……”小桂子道:“是!”用力扶了他起来。两人踉踉跄跄的抢入内室,接着便听见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。
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,当即悄悄站起,蹑脚走到桌边,伸出小指,用指甲连挑了三指甲药粉,倾入酒中,生怕不够,又挑了两指甲,再将药包摺拢,重新找开,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。只听得小桂子中内室道:“公公,好些了吗?别浸得太久了。”海老公道:“好……好……热,火热一般。”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,当即拿在手中,回到茅十八身边,仍是伏在地下。
过不多时,水声响动,海老公从水中缸中爬起,全身湿淋淋地,由小桂子扶着,仍是不住的咳嗽。小桂子拿起酒杯,喂到他的口边,海老公咳嗽不止,并不便喝。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。海老公道:“能够不吃……最好不……不吃这药……”小桂子道:“是!”将酒杯放在桌上,将药包包好,放入海老公怀中。可是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,向酒杯指了指。小桂子拿起酒杯,送到他嘴边,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干。
茅十八沉不住气,不禁“啊”的一声,海老公道:“你……你是不是想活……活着出去……”刚说到这“去”字,突然间喀喇一声响,椅子倒塌。他身子向桌上一伏,这一伏之劲,力道奇大,喀喇、喀喇两声,桌子又塌,连人带桌,向前倒了下来。小桂子大惊,大叫:“公公,公公!”抢上去扶,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。韦小宝一跃而起,提起匕首,向他背心猛插了下去。小桂子低哼一声,便即毙命。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。
韦小宝提起匕首,对准了海老公背心,又待插下。
便在此时,海老公抬起头来,说道:“小……小桂子,这药不对啊。”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,这一匕首那还敢插下去?海老公转过身来,一伸手,抓住了韦小宝左腕,道:“小桂子,刚才的药没弄错?”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:“没……没弄错……”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一般,奇痛入骨,但知道只要叫出一点声音,给海老公警觉自己不是小桂子,便有十条性命也不在了。
海老公又是不断的咳嗽,道:“快……快把蜡烛点起来,黑漆漆一团,什么也瞧不见。”韦小宝大奇,心想蜡烛明明点着,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?突然之间想起:“莫非他眼睛瞎了,瞧不见东西?”便道:“蜡烛没熄,公公,你……你没瞧见吗?”他和小桂子口音虽然都是孩子声音,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,他是扬州口音,相差甚远,一面说得含含糊糊,只盼海老公不致发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