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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鹿鼎记[旧版]》第二回 小人毒计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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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须知换朝改代之际,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,最是着意。今日大陆之上,若是有人著书作文,不经意写上“中华民国某年”字样,势必身遭横祸,纵然是叙述民国年间历史,亦所不许,反而于述及清史时写上“清顺冶某年,康熙某年”,反而无碍。盖最犯当政者之忌者,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,引人思念前朝。这《明书辑略》记叙的是明代之事,以明朝年号纪年,原无不合,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,却是极大的祸端。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,大都只助修一朝数卷,未能通阅全书,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,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,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。庄廷双眼既盲,未能察觉,终致授小人以可乘之隙。

  次日中午,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,到了杭州,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,连同这部明史,送入将军松魁府中。他只道松魁收到禀帖后,便会召见,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之事,赏赐极厚,料想中事,说不定皇上还会将自己连升三级。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,一连等上大半年,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,却如石沉大海一般,后来那门房竟是不许自己再行上门。

  吴之荣心焦已极,眼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,这场告发却是没半点结果,又是烦恼,又是诧异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,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,踱进去想看看白书,以消永日,只见书架之上,陈列着三部《明书辑略》,心想:“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,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?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,明日再写一张禀帖,递进将军府去。”要知浙江巡抚乃是汉人,将军则是满州人,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,所以定要向满州将军告发。

  他打开书来,只看得几页,不由得吓了一跳,全身犹如堕入冰窖,一时宛如丈二和尚,摸不着头脑,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,竟然无影无踪,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,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,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(满清皇帝祖宗的亲戚),以及大书隆武、永历等年号的文字,更是一字不见。但文字前后贯串,书页上干干净净,更无丝毫涂改痕迹,这戏法如何变来,实是奇哉怪也。他双手捧书,在书铺中呆呆出神,过得半晌,大叫一声:“是了!”眼见此书书页封函,洁白崭新,向店倌一问之下,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,到货还不过七八天。他心道:“这庄允城好厉害,当真是钱可通神,他收回旧书,重行镌版,另刊新书,将原书中所有大逆不道之处,尽行削删干净。难道就此罢了不成?”

 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。原来那将军松魁不识汉字,幕中师爷不愿将此事弄大,只将原书和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,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,说道投禀者有吹求之嫌,请抚台大人详查。

  将军松魁这个幕客姓程名维藩,浙江绍兴人氏。明清两朝,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,所以“师爷”二字之上,往往冠以“绍兴”,称为“绍兴师爷”。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,此后办理刑名钱谷,处事便十分老到。官府中所有公文,均由师爷手拟,大家既是同乡,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,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覆。所以大小新官上任,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。明清两朝,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甚多,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,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。

  那程维藩倒是一个宅心忠厚之人,信奉“公门之中好修行”这句名言,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,师爷拟稿之际,几字略重,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,稍加开脱,即可使之死里逃生,因之在公门中救人,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。他见这明史一案若是酿成大狱,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,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,星夜坐船,到湖州南浔镇上,将此事告知了庄允城。

  陡然间大祸临头,庄允城自是魂飞天外,登时吓得全身瘫软,口涎直流,不知如何是好,过了良久,这才站起身来,双膝跪地,向程维藩叩谢大恩,又向他问计。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,反覆推考,已思得良策,心想这部《明书辑略》流传已久,隐瞒是瞒不了的。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,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,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,一面赶开夜工,另镌新版,删除所有讳忌之处,重印新书,行销于外。官府追究之时,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,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,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。当下便将比计说了出来,庄允城惊喜交集,连连叩头道谢。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,何官应送礼若干,何官应如何疏通。庄允城一一受教。程维藩回到杭州,隔了半月,才将公文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。

  朱昌祚接到公事,这种刊书之事,属学政该管,当即移牒学政胡尚衡。其时庄允城的重赂,已经送到将军衙门、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。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,又告了一个月病假,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,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。湖州府的学官又搁了二十几天,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,要他二人申覆。这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,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,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,回禀说道:“该书平庸粗疏,无裨世道人心,然细查全书,尚无讳禁犯例之处。”层层申覆,就此不了了之。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侯消息之时,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。

  吴之荣直到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,方知就里,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,才能重揭此案。杭州各家书铺之中,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,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,岂知仍是一部也觅不到。他穷愁潦倒,只好废然还乡,也是事有凑巧,旅途之中,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,一看之下,所读的便是这部《明书辑略》,借来一翻,竟是原版。这一下大喜过望,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,一来他未必肯售,二来自己也无银子。买不起,只好偷,深夜之中悄悄起床,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,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,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告到北京城去。

  吴之荣来到北京,便写了禀帖,告到礼部、都察院、通政司三处衙门,说明庄家家如何贿赂官员,改镌新版。不料在京中等不来一个月,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,都称细查庄廷所著《明书辑略》一书,内容并无违禁犯例,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,并非实情,显系挟嫌诬告,至于贿赂官员云云,更系捕风捉影之辞。那通政司的批驳,更是严厉,说道:“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,遂以天下清官,皆如彼之贪。”原来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,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、都察院、通政司三处衙门,有关官吏师爷,也早已送礼打点。

 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,眼见回家已无盘缠,势将流落异乡。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,极为严峻,文字中稍有犯禁,便即处死,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,早已得手,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,这才阻难重重。既无退路,心想拼着坐牢,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,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,分呈四位顾命大臣;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,揭露其事,便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。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,若是上官追究起来,说他危言耸听,扰乱人心,不免获罪。